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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小说>蒋子龙的长篇蛇神>现在的故事之五

现在的故事之五(第3页)

“老先生,您想到哪儿去啦,露婵是被当时那个世道害死的。我就是大学毕业,可难道少受了罪吗?”邵南孙想套他多说话,话多了,心中的积闷才能流出来。

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诉说自己的不幸。花啸天的性格却很特别,关于女儿,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以前却宁愿让这些话烂在肚里。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向人诉说的,何况他从来就是“贵人玉话迟”,“**”中造反派们费了很大气力,也难以搜罗到几条他的“反动言论”。自1957年以后他变成了“花神仙”:口中话少,心中事少,腹中食少。一生三少,神仙到也!以前的话少是超然,这十几年的无话则是绝望。不向外人动情,也不跟亲人大嚷大叫。刚才听到了女儿的召唤,他想跟女儿对话。反正他已经走到阴曹地府的门口了,看见了自己的亡灵,不由自主地想呼喊,想咒骂,想诉说自己的一生和女儿的命运——

邵南孙以话引话,向花啸天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情况,讲了他的话剧《大千世界》,讲了他想写《花露婵传》的打算,请求老先生帮助,多介绍一些花露婵的情况。只要这本书能够写好,花露婵就死不了,永远活在世上。艺术是永恒存在的……不知哪一点打动了老先生,他慢慢开口了:

“我们村原叫花子店,专出叫花子,唱戏的、耍猴儿的、变把戏的人特别多,从前人家把从艺的人看得跟讨饭的差不多。到现在,全国各地的剧团里还有不少我们花家店的人,但能达到露婵那种程度的人不多。这话从我嘴里说不合适,可她活着的时候我从不捧她。逼她学戏的是我,以后打她骂她,嘴里从不喊她一句好儿的也是我。我心里明白,心里得意,却很少给她笑脸。我对不起孩子!”

“不打不出戏嘛,露婵能成为全国知名的头牌演员,跟您对她的严教有很大的关系。”邵南孙对露婵的经历知道得不少,他想把话题引到花啸天本人身上,“您是几岁登台的?”

“十一岁。我父亲除种地外还做点生意,日子过得不错。我自小不争气,爱看戏,爱打架,只念了四年书就偷着离开家到福北学戏。为了不让家里人找到,后来又跑到省城,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白天帮人家干杂活、做买卖,有时也到码头找点活干,晚上唱戏。挣了钱自己花,不知道管家。家里花三石粮食替我买了个媳妇,我不要,也不回家,没多久父亲就病故了。据大哥讲,父亲是活活被我气死的。父亲死后,大哥好吃懒做,家道逐渐败落。我先唱梆子,后唱京剧,十八岁才真正走红,在阳寿县认识了露婵的娘。她是本县没落的进士府小姐,天天晚上看我的戏,以后就跟我走了,也算是正式下海唱戏了……”

邵南孙从花露婵的嘴里多少知道了一点关于她父母恋爱的故事。一个爱唱戏的大家小姐,如醉如痴地看上了风采俊逸的花啸天,况且他当时红极福北一带。于是便抛弃了如锦似绣的一切,包括大家闺秀的良好名声和书香门第的金字招牌。她妈跟着花啸天私奔以后,日子久了,那种疯狂的热恋逐渐冷静下来,她发现爱情是不对等的。演员的爱情靠不住,不管她有多么优越的条件,也不能独霸花啸天的感情。一个演员很少只爆发一次爱情,更难得能组织一个全始全终的幸福家庭。演员的名气越大,对家庭进行破坏的危险性就越大。她以千金小姐的身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并不能换得花啸天绝对的忠诚。也不能保证花啸天年年、月月、天天永远感激她,永远发疯般地爱不够她。他有爱得发疯的时候,也有浑得发疯的时候。有时在酒后,他可以像野人一样,因一点小事就动手打她。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对这一切并不觉得不可忍受,最害怕的是不能保证花啸天在台上台下只爱她一个人。他演薛平贵,就爱王宝钏;他演王富刚,就爱陈秀英。成天演戏,难辨真假,她坐在家里难免不疑神疑鬼。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像许多名演员的太太一样,两耳装满了对丈夫的谣言和别人的挑拨,对丈夫一百个不放心,丈夫上台自己坐在后台监视:丈夫下台更是形影不离。岂知管得住人管不住心,徒惹得丈夫反感,感情必然日渐淡薄。只靠道义和责任感来维系家庭关系是靠不住的,她可不想走这条路,屈辱地成为丈夫的累赘。另一条路就是自己成为王宝钏、陈秀英。她年轻漂亮,有文化,从小爱看戏,还很能哼几段,也算是个票友。瞒着丈夫拜师学戏,狠下了一年的功夫,突然宣布下海,竟然一举成名!虽然挨了丈夫一顿暴打,可她心里很得意,在花啸天的恼怒里除去怪她把他瞒得好苦,还有惊讶、佩服和妒忌。从那时起她也成了剧团的主演,无论台上台下,都和花啸天平起平坐。花啸天以前对她是感激、爱和打,现在加了一个“敬”字,不敢轻易向她动手了。她才算真正过上了伉俪偕行的生活。一个女人只有对丈夫的爱是不够的,还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力量。但她内心深处所经受的痛苦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她暗地里发誓,以后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唱戏,也不许他们跟演员结婚。所以当花露婵长到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回老家,托大哥大嫂照管。他们成天奔波,到处去演戏,带着孩子也实在不方便。再说露婵渐懂人事,她担心演员的生活会污染孩子的心灵。

“我把唱戏挣的钱几乎全都寄给了哥嫂,只求他们好好对待我的孩子,等露婵年龄够了,就送她去上学。前半年还可以,后来露婵就成了大嫂的小丫环,倒尿盆儿,打洗脚水,铺床叠被,每天吃别人的剩饭,还不给吃饱。大嫂拾手就打,张口就骂,什么话难听就数落什么,骂露婵的娘是婊子,骂我是戏花子,婊子和戏子生的孩子还能好得了吗?在花家门里露婵最不值钱,大嫂的三个孩子可以随意欺侮她。露婵却成天饿肚子,又没有伙伴跟她玩,常常一个人躲到村口去哭,盼着爸爸妈妈回来把她接走……”花啸天那封死多年的泪泉突然打开,就再也止不住了,“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女儿在家受了这么大罪。有时回去看看她,大嫂就给她穿上新衣服,让她手里拿着好吃的东西,露婵趴在她娘怀里哭着闹着要跟我们走。我们都以为是孩子不愿离开亲娘老子,还斥责她几句。谁知露蝉从小心强好胜,除去跟她娘死哭,一句别的话也不说。每逢年节,孩子想爹妈就更厉害。越到年节我们唱戏的也最忙,哪有工夫回家看女儿。我们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半心思拴在孩子身上;每天晚上卸了装,她娘就抹几滴眼泪,我喝一壶闷酒。有一天,听到邻村一个老木匠托人捎来的口信儿,我们才下决心把露婵接出来。

“大嫂知道露婵每天都饿着一半肚子,为了防备她偷吃家里的东西,每天吃过饭就把剩下的饭菜放在竹篮里,挂在屋顶的一个铁钩上。不要说才四岁的露婵,就是大人,如果不踩凳子也够不着那个饭篮儿。可是,每天傍晚,大娘从外面打完牌回来,都发现饭篮儿被人动过了,篮儿里的好饭菜全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怀疑别人,盛怒之下就把露蝉痛打一顿,少不了还有一顿臭骂。再加上露婵嘴硬,从不承认自己偷吃了家里的东西,也不求饶,使大嫂更是火上浇油,每天都要演一出这样的戏。连大哥请来给他做家具的木匠师傅都看不下去了。露婵没事就守在老师傅的身边,给他拿火点烟,给他斟水,替他扫刨花,跟他有说不完的话。老师傅喜欢她,原以为她是大嫂拾来的或买来的孩子,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就更怜爱她,相信她没有偷吃家里的东西,那么是谁偷的呢?老师傅开始留心了。

“大嫂养狗不喂狗,可那条大黑狗长得像黑熊一样。每天下午,家里人都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干活的木匠和无处可去的露婵,大黑狗就溜进堂屋,用嘴拉过一只木凳,正对着吊在屋顶的饭篮儿,然后跳上木凳,后爪踩凳,身子直立,前爪把饭篮儿摘下,再跳回地上饱餐一顿,简直比人还灵巧。木匠师傅偷着看了个满眼,赶紧把大嫂叫回,正赶上大黑狗站在凳子上,两个前爪举着吃空的饭篮儿往铁钩上挂。大嫂恼羞成怒,举棍就打。大黑狗身上挨了两棍,丢掉饭篮儿溜之乎也。晚上等大哥赌钱回来,两口子把黑狗堵在窝里又打了一顿,实际是打给木匠师傅看,埋怨他多管闲事。木匠师傅吃完晚饭,就动身回家了,他的村子离花子店还有五里路。干木匠这一行有个规矩,每天干完活走夜路,必须随身带一件自己使用的工具,斧子、凿子、锛子等等,什么都行,为的防身避邪。那天老木匠走到半路的时候,大黑狗突然从路边蹿出来,它显然是等在这儿要报仇的,多亏老木匠带着一把锛子,人畜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恶斗!最后木匠师傅的脸上和身上多处受伤,被黑狗撕咬得血糊流烂。那条黑狗也差点被锛子砍死,瘸着腿哀嚎着溜走了。木匠师傅回家养了半个月的伤,担心人狗联合起来把露婵折磨死,才托人给我们捎信。我和她娘连夜赶回花子店,二话没说,抱起自己的闺女就走。”

花露婵从未跟邵南孙讲过这段经历,他听着很新鲜,又后悔不该把收录机送给佟佩茹,只好掏出本子来记。他听着听着激动起来,把自己写花露婵的剧本给老先生读了几段,可惜花啸天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只能让别人读给他听。邵南孙更详细地补充了一些自己的写作和获奖的情况,介绍了地区文化局为花露婵召开追悼会的情况,也讲了他灵机一动,临时冒出的念头,准备采访所有跟花露婵有过交往的人,包括害死她的那些人—一李鹏万、黄烈全在监狱里,杨忠恕还在唱戏,崔明当兵去了,邵南孙都想找到他们。他又一次请求花啸天帮助他,也为了自己含冤死去的女儿,鼓励他把存在肚里几十年的话全倒出来。

“露婵是我们的天堂,有她在身边我们的日子就过得无比美满。她娘特别爱干净,把露婵打扮得像个小洋人,她自已没有工夫给露婵做衣服,就尽给闺女买时髦的新衣服穿。头发剪得短短的,跟城里姑娘流行的‘卓娅头’一样,两只大眼亮得像葡萄珠,谁见了谁喜欢。我们一开戏,她就坐前排看,我们下了台,她就跟团里其他演员的儿个孩子跑到台上去乱蹦达。演员练功她也跟着学,演员喊嗓子她就跟着唱。她比我们更喜欢剧团,团里人多热闹,大家都喜欢她,每天都有新鲜事好看。剧团转移时,其他演员坐大马车,我是主演,骑一辆‘三枪牌’自行车,露婵坐在车大梁上,她娘骑一辆‘凤头’车走在旁边,一家三口说说笑笑。每到这种时候露婵最得意了,缠着我讲故事或教她唱戏。我是戏篓子,还怕没故事讲吗?就一出戏接一出戏地讲给她听。只要我给女儿一讲戏故事,她娘就让她坐到自己的车子上,检查她的语文作业,出算术题叫她口算,让她背古诗,背诵她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学语文课本。她娘一有空就教她读书,像正式老师一样留作业,露婵很给她娘做脸,功课一讲就透。玩是玩,闹是闹,作业从来不耽误。她娘为了不让她去看练功、学唱戏,就尽量多留作业,她宁愿不睡觉也把作业赶完,弯着心眼也不能耽误看戏。我认为这是小孩子的新鲜劲儿,没往心里去。她娘可有些着急,露婵已经五岁多了,想找个好地方送她去上学。我们当时是县级京剧团的演员,在这个剧团不愿干了可以到另一个县的剧团去,流动性很大,有时一年要换好几个地方,没有自己固定的家,把孩子往哪儿送呢?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最后由我做主把女儿交给了这倒霉的命运。

“在洪县演《金水桥》,露婵娘演银屏公主,我演皇上。化好妆临上场了,演秦英的人突然肚子疼,疼得他在后台打滚,随即又上吐下泻,无法上场。找不到顶替的人,临时改戏又来不及,后台乱成一锅粥,大家愁得抓耳挠腮。露婵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走到她娘跟前大模大样地说:‘娘,我上!’她娘一开始没当真,团里人可当真了,大伙都问她:‘你能演?’露婵的小脑瓜一晃,答得干巴溜脆:‘我能!’她娘抬手就是一巴掌,露婵倒在地上哭了。她娘从来没有捅过她一指头,那天真是急疯了,她恨女儿不争气,为什么非要学唱戏!打完了又心疼,把露婵搂在怀里替她擦眼泪。团里人不敢说话了,都向我使眼色。我知道她娘的心思,可救场如救火,真要是因一个配角儿亮了台,还不等于砸了我跟她娘的锅!我把露婵拉过来,问她:‘你记得住戏词儿吗?’‘记得住!’

‘上台以后知道往哪儿站,知道怎么演吗?’知道,知道,我都看过三百六十遍了,戏词儿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我叫琴师给她吊吊嗓子,还真有嗓儿。她人太小没有合适的行头,把她娘的一个、

褂子铰去一块,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装扮起来,提心吊胆地送她出了台。?谁知她装扮起来以后更自在,特别得意,没有一点怯场的意思。她一登场观众都站起来看,议论纷纷,后台也空了,都挤到前台两边看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第一次登台。露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观众情绪一热,她就更来神了,一张嘴就得了个满堂彩:‘母亲莫要哭号陶,听孩儿从头说根苗,我父功劳不算小,儿打死卖国贼不犯律条!’台下热,台上也热,娘是真娘,儿也是真儿,是演戏也是演自己。那场戏她娘的感情也格外真挚,真的带着哭音儿:‘儿呀,跪下。’

“‘儿不跪!’

“‘奴才!’娘用牙笏一砍,露婵才跪下。等她说完‘皇姥姥,我到后花园玩去了’,就欢蹦乱跳地跑回后台,不愿洗脸,到处照镜子,比划各种各样的动作。她娘卸装后连饭也不吃,就往**一躺。在这之前我是赞成她娘的主意,让女儿上学将来成大器,我不在乎她能不能继承父业。可是她五岁半登台就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我这做父亲的心里自然很得意。剧团里还有几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条件一样,每天也是台上台下的乱蹦,为什么都不行?而露婵一举手一抬脚就是那个架势。谁也没有教过她,她就知道演旦角儿唱、念、做应该怎样,演秦英、金宝(《杀子报》里的配角儿)这一类角色唱、念、做应该怎样。她天生是块唱戏的好材料,这样的孩子不培养太可惜了。但我也不愿强拗着她娘的心意,那些天我喝酒特别多,量也大,她娘板着脸一天天的不说话。露婵开始懂得,娘不愿叫她唱戏,在娘跟前就拚命学语文,做算术。中午躺在**,就像得了魔症一样,把每一出戏,从头到尾连锣鼓点都能背下来。演员爱逗她,也爱教她,得先看看她娘在不在,她也背着娘跟演员们一块练功喊嗓子。

“以后演秦英的演员病好了也不上场,仍叫露婵顶替,这样剧场效果好,卖票多。还有一些小丫环、小孩子的角色也都叫她上。她娘心里不愿意,可也没法,拗不过大伙。这一来可就管不住了,她半公开地学起戏来了。迁团的时候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大梁上学唱词儿,那时学戏都是口传身授。到了住地放好铺盖卷儿就背词儿,每天早晨醒了不下床,先背一遍戏词儿。没有人叫她非这么做不可,可她有兴趣,给自己把弦上得很紧。什么戏都学,旦角戏有《红娘》、《玉堂春》、《锁麟囊》,老生戏有《徐策跑城》、《追韩信》、《杨槐自尽》、《柴桑关》等等。她六岁那年春节,我们正赶在南江县演出,回到家乡老朋友特别多,大年三十那天还非要我们一家子再加演一场。我跟露婵演出《柴桑关》,她演周瑜,我的张飞,父子同台,一大一小,身材相差悬殊。周瑜戏重,要求演员有较强的理解力和表现力,演到后面要口吐鲜血,动作幅度很大。露蝉自小学的行当多,所以人小理解力不弱,三十分钟的戏三个**,观众特别满意。我真正的目的是叫女儿在家乡人面前亮亮相。老朋友们十分惊讶,赞不绝口。她娘也显得很高兴,端着一杯水站在下场口,茶杯上盖块毛巾,专门伺候她闺女。但是,过完了年,露蝉的娘突然告诉我,她估计自己得了病,再留在剧团也没有几年戏好唱了,。决定离开剧团。而且已经在南江城里买好了一间房,守着女儿上学,连学校都找好了。别看我脾气暴躁,表面上看家里大事小事似乎都由我作主,其实她娘的主意比我正,心路也宽。只要她想干的事,你就是把她脑袋砍下来也拦不住,不然她当初也不会有勇气嫁给我。我只好答应了。露婵插班上二年级,功课很好,她娘俩终于过上了安定日子。

“谁料她娘命苦,还没享上一年的清福就病得起不来床了。我也离开剧团回家专门服侍她。在南江治不好她的病就去福北,福北还治不好又去了省城;多大的医院也进了,什么样的大夫也请了,就是没有治好她的病。也许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不是她命苦,是我命不好,把她克的。到最后她不光一点东西吃不下,喝口水都不行,连打针都没用了,血管里都是空气,把药水都给顶了出来。她头晕脑胀,不敢睁眼,不敢抬头。有的大夫说她胃里长东西,有的说她血液中毒,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只有我最清楚。她过去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摸的小姐,嫁给我这个穷艺人以后,没过得一天舒心日子。为婚事跟家里闹翻,父母不认她,她心里想念父母却又不能回去看看。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能不成为一块心病吗?忧郁就是不治之症。我的脾气不好,不能体贴她,喝完酒以后没有人形,常惹她生气。再加上常年奔波劳累,她哪受得了这份罪?没有个不生病的!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可我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她!都是我把她拖累坏了。如今我只有想死,闷死、愁死、悔死,才能对得住她。当时我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就是倾家**产也要给她治病。那些年两人唱戏积蓄下的钱都花光了,自行车、手表、衣服也一件件地卖光了。最后把南江城那间房也卖了,真是倾家**产!露婵的娘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借了一辆木板车拉她回花子店,露婵抱着她娘的头,一边流泪一边给娘背课文、讲故事。我走得很慢,尽量保持木板车的平稳,露婵娘跟着我流离颠簸了十几年,眼下可再也经不住颠**了。我一定要把她拉回花子店,她活着是我花啸天的人,死了也得堂堂正正地把她埋进我花家的坟地。

“她的头躺在闺女的怀里,露婵的左手握着她娘的左手,右手捏着一个剥了皮然后又用纱布包着的桔子。隔一会儿,露婵挤出一点桔子水抹抹她娘那干裂的嘴唇,再往娘嘴里滴上两滴。只能挤一两滴,让它慢慢渗到嗓眼里去,挤多了就会呕吐。她肚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往外吐,就会憋得背过气去。走到半路,露婵的娘忽然睁开眼晴,她像心里挺好受,叫我歇一会儿再走。我坐在板车边上,握着她的右手,也很高兴:‘露婵她娘,你是花家人,回到花子店什么病都会好的’。

“她想笑,可是没笑出来。声音很弱可仍然那么甜:‘啸天,我愿意你叫我名字’。

“我很渐愧,在心里怨恨自己真不是东西!她嫁给我以后,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不比她低,打掉她进士府千金小姐的威风,维护自己大丈夫的尊严,当着别人和露婵的面,从不叫她名字。老用喂’和‘露婵她娘’来代替。这些年来她心里受了多少委屈!我眼睛里又发热,老想流泪,往往脾气最粗暴的人,感情也最脆弱。以前撒酒疯时动手打了她,不管她哭得多伤心,我也不掉一滴眼泪的。自从她病倒以后才更知道她的好处,我和露婵都不能没有她,一看见她那难受的样子我就想哭。又不愿让她和孩子看见我的眼泪,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也许是一种赎罪的心理。这大开洼里除去我们一家子没有外人,我的那点男人的自尊已经管不住悔罪和爱怜的眼泪了,说:‘礼蓉,跟着我太委屈你了。我以前待你不好,从今后一天要喊你一百遍,老不离开你,也不让你丢了魂儿。礼蓉,你可不能丢下我们爷俩不管!”

“这回她真的笑了,还流出了眼泪:‘啸天,别说傻话了。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至今不后悔。我没有白来一世,各种滋味都尝过了。我的女儿很有天分,将来一定能够为我争气!婵婵?’

“露婵低下头,不小心把眼泪掉到娘的脸上:娘,我听着哪!”

“她娘问:‘跟娘说实话,长大了你愿意干什么?’

“‘我要考大学!’

不想唱戏?’她娘又问。我赶紧捏了露婵一把。露婵太小,不懂大人的心思,咬着小嘴唇说:‘也想’。

“好孩子,就要说真话,娘不怪你……’礼蓉的气力越来越不济,我叫她别说了。她不千,非要把话说完,‘婵婵,你的脑子特殊,就是想唱戏也要读好书,不读书将来要后悔的?啸天,我把女儿就交给你了,她不论干什么都会有大出息的。她自己愿意学戏就叫她学吧?但有一条,不许学文武老生。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在女伶人才济济的情况下,没有特殊的技能很难出人头地。而女武生屈指可数,堵这个冷门,奇货可居,你想叫她拔尖……但那会改变她的性情,毁了她个人一生的幸福,叫她工青衣花旦……’

“她说完就闭上眼了。三十里空****的大洼,塞满了我们爷俩的号陶声。露婵抱着她娘,在木板车上一边哭一边撞头,哭做一团,死去活来。老实说,要不是有露婵在,我就挖个坑把礼蓉放进去,然后自己一头在车把上撞死。但我还是拉起了板车,一步把泪,慢慢地稳稳地朝家走,别颠着她,别惊吓着她。我应该为她拉车,我真后悔,要早想到替她拉车该多好……”

中午饭很简单,谁也没有心思吃东西。邵南孙带来的一堆罐头和各种营养丰富的礼品,花啸天也没有动一筷子。邵南孙又劝他跟自己一块回福北,他执意不肯,却又不说为什么。邵南孙心里揣测,老先生可能预料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愿离开花家店,愿意终生守看着前妻的孤坟,也许还指望死后就躺在前妻的身边。邵南孙对花露婵的生母充满了敬慕和同情,花露婵也跟他说起过,她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他听完花啸天的讲述,心里更涌起一阵冲动,他要去看看周礼蓉的坟,凭吊一下这位可尊敬的女性,感谢她生了花露婵这样一个值得骄傲的女儿。

饭后他扶花啸天躺下,让老人睡一会儿。并说:“请伯母领我到村里转转,如果来不及,走的时候就不向您面辞了。千万多保重,有事给我写信,我会常来看您的。”

花啸天上午说话太多,过分激动,现在已昏昏沉沉了。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其实,邵南孙的心里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想问花啸天,就是花露婵是不是真的被她师傅或佟川之类的人物糟瑚过身子?一是怕刺激花啸天出事儿,二是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自己也受不了。

“干什么用?可以到邻居家借。”

“我想给礼蓉伯母的坟上培点土。”

花母叹了口气:“哪还有坟,早就平了!”

“为什么?”邵南孙一惊。

“学大寨改天换地的时候,大队贴出通告,限三天各家各户必须把自己家的坟地推平。要不火化肥田,要不就深埋到五尺以下,不许堆坟头,不得影响上面挖沟或种庄稼。否则大队就出动拖拉机,把所有的坟头都铲平翻开,暴尸扬骨概不负责!”

邵南孙心里一阵憋闷,堵得难受,说不上是恨,是气,是哀,是怨。有根要报仇,有气要发泄,有哀要哭出声,有怨要倾诉,他眼下什么也做不到,只感到恶心。一切都是这么丑恶,这么灰冷,没有活力,没有意思。完了,就这样完了?一代名伶、一位坚强的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女性,死后都不能占有一抔黄土!后人想祭奠她,都不知道她的亡灵在什么地方?尊敬她的人,怀念她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寄托哀思的地方了。不留一点痕迹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以后还将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真是彻底的死亡!

他悲从中来,人活着千般争斗,一日无常万事休。只有这像裹尸布一样的天空,不死不生,不减不长,死的活的都在它的包赛之下,死的不会复生,生的早晚要死。

露婵的继母给他端来一杯茶,他顺势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对眼前这位善良厚道的妇女,他也充满了同情,她嫁给花啸天以后又享过什么福呢?据花露婵讲,这位老实的继母是她相中的,而不是她父亲相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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