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哲学家们贮藏的主要欢乐在每一个礼拜六晚上兑现,做完了工,去围场堡,两三里远的一个衰败的集镇;半夜后两三点钟回来,在大睡中耗掉一个礼拜天,消除那从前独立经营的小酒店的垄断者当作啤酒卖给他们的奇怪混合物造成的消化不良和消沉悒郁。
当九月的一个礼拜六到来的时候,这样的做法已经进行了一两个月,在这个礼拜六,赶会和赶集碰到了一起,因此,由川翠济的朝圣就在酒馆里求得了双重快乐。苔丝手上的活使她动身晚了,以致她的同伴早在她前头到了镇上。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九月的黄昏,刚刚是日落之前,黄色的光线和蓝霭正一丝丝争斗,大气没有实在物体的协助,本身就构成了一幅景观,除了无数昆虫在其间振翼飞舞。穿过这暗淡的暮霭,苔丝从容地向前走去。
直到她到了那地方,她还没有发现赶会和赶集碰到了一起,这时候暮色将合了。她有限的赶集很快结束了,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四处去寻找川翠济的乡下人。
起初她没有找到他们,人家告诉她,他们大都去了一个贩泥炭和捆干草的人的房子里,开私人小舞会去了,那贩泥炭的人和他们有交易,住在镇上一条胡同角里。正试着寻找去那里的路,她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德伯维尔先生。
“怎么——我的美人儿?你来得这么晚?”他说。
她告诉他,她只不过是来等着同伴回家。
“待会儿再见。”她往下走上偏僻的小胡同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说。
走近那个捆草人的家,她能听见双人舞提琴曲从后面的房子里发出来;但是没有跳舞的声音能听得到——是这些地区一个例外的情形,这里的惯例是跺踏的脚步声淹没了乐曲。前面的门开着,她能一直看到后边夜色笼罩的庭园;没有人出应她的敲门,她穿过房子,走向那传出乐声吸引着她的外屋。
它是一个堆放东西的没有窗户的屋子,从敞开的门里涌进了一股黄昏朦胧的光雾,起初苔丝还以为是被照亮的烟,靠近了她才看出那是一团灰尘,被外屋的烛光照亮的,那照在烟尘上的光束携着门口的轮廓进入了庭园里无边的夜色。
她走近了往里看,看见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按着跳舞的步形来来去去地回旋,从他们的套鞋升起来的脚步声又在“瘰疠”中沉寂下去了——就是说,堆积的泥炭和其他东西剩下来的尘粉,被**的脚搅动着创造了一团昧蒙,罩裹了这场景。由于飘浮的发着霉味的泥炭和干草的屑末,跟跳舞者热烘烘的汗气混合,构成了一种植物和人类的混杂花粉,声音弱下去的提琴微弱地拉奏着乐曲,跟那跳舞的人踏出的精神头儿形成了显著的对比。他们跳着咳嗽着,咳嗽着笑着。冲撞着的一对儿一对儿只在光线强的地方才能勉强辨认——模糊不清使他们形成了森林之神[20]搂抱着仙女[21]的样子——众多潘神[22]和众多西林克斯仙女[23]旋转着;荷花仙女[24]试图躲避普莱阿普斯[25],总是败落着。
人群中有几位西林尼坐在板凳上墙边的干草捆上,他们中的一个认识苔丝。
“这些闺女没有觉得在‘弗拉沃·德·露斯’跳舞体面,”他解释说,“她们不愿意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她们喜欢的男人。再说,刚刚跳得他们筋骨轴滑膛了,那房子就关门了。所以我们上这儿来,让外面送酒来。”
“可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呢?”苔丝带着些焦急问。
“马上——大概马上就走。这差不多是最后一场快步舞了。”
她等着。这场双人舞接近结束,有人想起身回家了,但是另一些人不愿意,于是,另一场又组织起来了。苔丝以为这一场完了肯定能停下了;可是这一场又合并进了另一场。苔丝变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了;不过,她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就不得不再等下去;因为在赶集的路上很可能游**着心怀不良的人;她尽管不害怕可以预想的危险,可是她害怕不可预测的。在马洛特附近,她就少了些恐惧了。
“别那么紧张,我亲爱的好精气儿,”一个少年脸汗漉漉的,草帽尽量往后戴在后头上,帽檐环绕着像圣徒的光环,一面咳嗽着一面规劝,“着急什么?明天是礼拜天,感谢上帝,我们能在教堂作礼拜的时候睡过去。来,跟我转一场?”
她并不讨厌跳舞,不过她不想在这里跳。乐声更加热烈狂放了;提琴在光辉的云柱后面时常拉到琴码错的一边,或者用弓背去拉,变奏着曲调。不过这不算什么事;气喘吁吁的朦胧人影依然旋转向前。他们不更换舞伴,要是他们喜爱的就是先前选定的一个。变更舞伴只意味着那满意的选择有一个或者另一对现在还没有到,到了时候每一对就都是合意的匹配了。于是迷醉和梦想开始了,在这种狂喜和梦想中,情绪就是宇宙的物质,而物质仅仅是一个偶然的入侵,喜欢从你想去旋转而且正在旋转着的地方阻碍你。
突然钝重的一击落在地上:有一对儿倒下了,搅成了一堆。下一对儿不能刹住车,倒在障碍上。屋子中间的一团尘云中又升起了一团,包围着那俯卧的形体,尘云中可以看出胳膊和腿拉扯着纠缠着。
“你等着吧,我的先生,等回家再说!”从那一堆人里迸出了一个女人的高声——是引起了这不幸事件的男人那倒霉的舞伴,也是刚刚做了他新近结婚的妻子。在川翠济结了婚的夫妻之间只要还存留着喜爱,各种各样的聚会场合一起跳跳舞,本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甚至,在他们晚年的生涯中也不是不习惯的,这便避免了那些两个之间还有温暖感知的人茕茕孑立。
“哎,我的美人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做了长长的一天活再加上走远路,她实在是太累了,她向他吐露了她的烦恼——从他看见她那时候她就在等着结伴回家,因为晚上的路她很生。“可是他们好像永远不想离开了,我真不想再等了。”
“当然不用等啦。我今天这里只有一匹备了鞍的马;不过,到了‘弗拉沃·德·露斯’,我雇一辆车,拉咱俩回家。”
苔丝尽管有些高兴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克服最初对他的不信任,虽然那些做活的人迟延拖拉,她还是宁愿跟他们一起走。所以她回答说她感激他的好意,不过不想麻烦他。“我说了我等他们,他们到这时候也会盼望我等。”
“好极了,独立自主的小姐。随你的意吧……那么我也不着忙了……老天哪,他们在那儿闹腾得多凶!”
他没有走向光亮里,不过他们中有人发现了他,他的在场致使跳舞停顿了一会儿,想到时间飞得多快。他又点起一支雪茄烟走了以后,那些跟别的村子的人混在一起的川翠济的人开始凑拢起来,准备一起动身。他们的包袱和篮子也归集起来,半个钟头以后,当时钟敲响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就散散落落地沿着山道回家了。
是三英里远的步行,沿着一条干燥发白的路,今夜的月光把路照得越发白晃晃的了。
苔丝走在人群中,有时候跟这个在一起,有时候跟那个在一起,她看见夜里的新鲜空气吹得那些喝了酒的男人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一些较为随便大意的女人也是脚步不稳、扭扭歪歪的——她们就是,一个黑泼妇,卡尔·达齐,外号黑桃皇后,直到最近还是德伯维尔宠爱的人;南茜,她的妹妹,外号方块皇后;那个跳舞摔倒的新近结婚的女人。她们的样子在平常的未被迷住的眼睛看来,无论是怎样的鼓鼓囊囊、臃肿笨拙,对于她们自己却是不同的情形。她们沿路走着,觉得她们是凭借着一种撑持的媒介物悠然飞翔,拥有着原初的深邃的思想,她们自己和环围的自然构成了一个所有部分都和谐融汇又相互快乐贯透的有机体。她们像头顶的月亮和星辰一样崇高卓越,月亮和星辰像她们一样热情四射。
苔丝,不管怎样,已经在她父亲那里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体验了,这种状况的发现毁掉了她在这月光下的旅行起初感到的愉快。因为上面说到的原因,她依然跟着这一队人。
在开阔的大路上他们是散散乱乱地往前走,但是现在他们的路径要通过一个栅栏门,走在最前头的发现难以打开它,他们就又聚拢到了一起。
“呀,那是什么东西在你背上往下爬,卡尔·达齐?”人群中有个人突然说。
大家都朝卡尔看。她的衣服是薄印花棉布,一条绳子样的东西从她的脑后眼看着落到了她的腰下面,好像一条中国男人的辫子。
“那是她的头发掉下来了。”另一个说。
不,不是她的头发:是从她的篮子里涌漏出来的一道黑色的细流,在冷冷的月光中像一条黏滑的蛇闪着幽光。
“是糖浆。”一个眼神好的妇女说。
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有一种喜欢甜东西的嗜好。她自己的蜂箱出产了充足的蜂蜜,可是糖浆还是她梦魂以求的,卡尔将要给她一个出人意料的款待。急忙放下篮子,这黑姑娘发现盛着糖浆的家什已经在里面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