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下来了,满脸通红,眼中含泪。
“你想得多么周到!”她喃喃地说,把脸贴到他的肩膀上,“甚至想到了手套和手绢!我亲爱的爱人——多么好心,多么仁爱!”
“没什么,没什么,苔丝,只是给伦敦的女商人一份订货单——再什么也没有。”
为了把她从抬举他太高的地方转出来,他叫她上楼去,不要着急,慢慢来,看一看是不是完全合适,要是不合适,就找村里的女裁缝改一改。
她转回楼上去,穿上长袍。自己一个人,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细看她穿着绸衣服的仪表。于是,她母亲唱过的关于神秘长袍的民歌进入了她的脑际——
有过错的妻子,
永远穿不了这衣裳。[77]
那是在她孩提时德北菲尔太太唱给她听的,唱得那么欢快,那么调皮,脚踏着摇篮,踏摇着节拍。要是她穿上长袍改变了颜色,泄露了她的秘密,像昆尼夫王后穿的长袍那样呢?自从她来到奶牛场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起过那民歌。
33
安吉尔很想在结婚之前和她一起花上一天,离开奶牛场在附近走一走,作为依然是情人和小姐陪伴着她的最后一次短途游览,他觉得那将是浪漫的一天,那境况永远不能复现了;另外,那重大的日子又喜气洋洋地近在眼前。所以,在婚期的前一个礼拜,他提议去最近的镇上买点东西,他们就一起动身了。
克莱尔在奶牛场的生活,涉及到他自己阶级的世人,他成了一个隐士,好几个月他从来不去附近的城镇,他不需要马车,便从不预备,如果他要骑马或乘车,他就雇老板的矮脚马或双轮小马车。他们那一天就是乘双轮小马车去的。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们作为伴侣一起置买共同挂怀的东西。是圣诞节的前夕,满堆的冬青和槲寄生,镇子上满是因为这个节日从各方乡村来的乡下人。苔丝挽着安吉尔的胳膊走在他们中间,被他们频频地看着,她的容貌上增添了快活的美颜,她又好像受到了惩罚似的。
晚上他们回到了歇脚的小旅店,安吉尔去照料马和把车赶到门口的时候,苔丝在过道里等着。普通的客房里满是客人,他们陆陆续续出出进进。他们通过时每一次开门关门,客厅里的灯光都会照亮苔丝的脸。两个男人出来了,从她旁边经过。他们中的一个惊奇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她以为他是川翠济的人,不过那村子离这里那么远,川翠济的人很少在这里看见。
“真的,够标致的。不过,不过除非我认错了人,大错特错了——”他随即说了一句与刚才的评断相反的话。
克莱尔刚巧从马棚里回来,在门槛那里跟那个男人打了照面,听到了那话,看到了苔丝的畏缩样子。对她的这种欺辱立刻刺痛了他,他完全没有想什么,用尽全力在那人的下巴上打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到了过道里。
那人恢复了原状,似乎想出手,克莱尔走出门去,拉开防御的架势。可是他的对手改变了主意。他又从苔丝身旁走过,重新打量着她,对克莱尔说:
“对不起,先生,完全是认错人了。我以为她是另一个女人,离这儿四十英里地的那个。”
克莱尔于是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此外,他也怪自己把她撂在旅店过道上站着,他就按他在这种情形里的惯常做法,给了那人五先令用来抚慰那一击;这样他们就分开了,互相道了一声晚安。克莱尔从店伙计那里一接过缰绳,这年轻的一对儿就驾车离开了,那两个人去往另一个方向。
“是认错人了?”第二个人说。
“一点儿没错。不过,我不想伤害那先生的感情——我没有认错。”
与此同时,那一对情人正驱车向前。
“咱们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一点儿?”苔丝声音干涩沉闷地问,“我是说要是咱们想这么办行不行?”
“不,我的爱人。你平静下来。你是要让那家伙可以有时间,到法院告我传我,因为我揍了他?”他打趣地问。
“不——我的意思,只是问一问——要是往后推一推能不能成?”
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他教她从她心里驱除这样的胡思乱想,她也同样尽可能地顺从了。不过她是严肃沉闷的,非常严肃沉闷,整整一路;直到她想到这些为止:“我们将离开,远远地远远地,离这儿几千几百英里,像这样的事永远不能再发生了,没有过去的鬼魂到那里。”
他们那天晚上在楼梯平台上悄柔地分了手,克莱尔上了他的阁楼。苔丝打起精神来收拾一些必需的小东西,免得剩下的几天里抽不出够用的时间。她收拾的时候听见头顶安吉尔房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扑通扑通挣扎打斗的声音。别的房间的人都睡了,她心里焦急,怕克莱尔病了,她跑上去敲他的门,问他是怎么回事。
“哦,没事,亲爱的,”他在里面说,“对不起,打扰你了!不过,说起来也真可笑:我觉得睡着了,梦见又跟欺辱你的那个家伙打起来了,你听见的声音就是我用拳头一拳接一拳揍我的大旅行箱,那箱子我今天要装东西拿出来了。我睡梦中有时候会出这种怪事。睡觉吧,没什么,不用在意。”
她的夜梦是破碎的,好像也应如此,她留神听着楼顶上第一声微弱的声音。它来了,像往常一样;他下楼了,像往常一样。她也下楼了。他在楼梯底下与她相会,吻她。确切无疑,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热烈!
他看起来有点儿烦乱和疲倦,她觉得。不过,关于她透露的事实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见它了吗?除非他提起这个话题,她觉得她不能说什么。就这样一天过去了,显然无论他想什么,他是要保留在自己心里了。他依然像以往一样坦率真诚,柔情怜惜。她的疑虑会是孩子气的幼稚发傻吗?那么是他宽恕了她;他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个她,一如所是,他还会笑她那傻瓜似的梦魇心神不安吧?他果真收到了她的信吗?她瞥一眼他的房间,看不见那封信的影子。可能是他宽恕她了。不过,即便他没有收到那封信,她也生起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热烈的信赖:他一定会宽恕她。
每一个早晨和夜晚他都是同样的,就这样除夕破晓了——结婚的日子到了。
这一对情人不在挤奶的时间起床了,他们在奶牛场逗留的这整整最后一个礼拜,有些事与客人的身份一致,苔丝被准许自己住一个房间。当他们早饭时下了楼梯的时候,他们惊奇地看到大厨房里为了他们的喜事,摆置出了跟从前大不相同的外观。早晨天还没亮,老板就吩咐把裂了口子的烟囱角刷白了,砖炉膛也刷红了,一幅灿亮的黄缎帘子挂到了壁炉顶上,取代了原先在这里值勤的带着黑色花枝图案的又脏又旧的蓝棉布帘子。这焕然一新的面貌是屋子里实际的中心,在阴郁的冬天早晨向整个屋子投射了一抹笑盈盈的光辉。
“我是拿定主意做点什么来庆贺你们的喜事,”老板说,“我本来想照规矩,叫一个班子带着提琴和低音提琴全套家伙庆贺一阵,因为你们不喜欢声张,我就弄了这个不声不响的办法。”
苔丝的亲朋住得那么远,即便要他们来,他们也不便来参加这婚礼;不过实际上马洛特也没有人接到邀请。至于安吉尔家,他倒是写信正式通知了他们日期,对他们表示,那一天他希望能看见他们至少来一个人。他的哥哥们根本没有回音,好像还跟他愤愤的;而他的父母则写了一封颇为伤感的信,怨惜他仓仓促促地结婚,不过事已至此,又说即便一个挤奶女工成了他们期待的最终的儿媳妇,他们的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可以料想他做出的是最佳判断。
她觉得安吉尔没有被她的信改变一点儿,还是对她心怀深情,苔丝便内疚地怀疑他是否收到了信。在他还没有吃完早饭之前,她站起来,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她想到再去看一看安吉尔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古怪的荒凉房间,那个小窝,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巢。爬上楼梯,她站在这屋子打开的门口,打量着,思索着。朝着门槛伏下身子,两三天以前她就是从那里把信匆忙慌乱塞进去的。地毯紧铺到了门槛,在地毯边下面,她看见了装着她写给他的信的信封的一线白边,那信,他显然从未看见,由于她慌慌张张,倒是塞进了门底下,却又塞到地毯下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