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着草场走去,和另一些挤奶女工混在一起了,好像要让那旷放的空气驱走她悲哀的压抑。所有的姑娘都向着更远处草场上奶牛吃草的地方走去,群体向前,带着野兽般的无畏大方体面优雅——随意轻率未加惩戒的女人的情态习惯了无垠无涯的空间——置身其中,她们放纵自己于空气,一如游泳者纵身于波涛。现在苔丝又在克莱尔的视野中了,对他而言,从不受约束的自然中选择配偶,比从人工雕琢中选择,似乎才是最自然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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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拒绝,尽管没有料到,却也未使克莱尔长久气馁。他关于女人的经验足以让他明白,那否定词“不”常常是肯定词“是”的序曲;不过,他的经验到底有限,他不知道眼下这个“不”字是一个巨大的例外,并不是忸怩调情的逗延。她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理解为一个附加的保证,不完全相信在田野里牧场上“叹息嗟呀无结果”[74],并不意味着注定要枉费心思,在这里求爱常常更能被不加考虑地接受,只为了爱情本身的甜蜜,不像在那些焦虑担忧野心勃勃的家庭中,在那些家庭中,一个姑娘以建立家庭的渴望麻痹了她们健康的热情思想为结局。
“苔丝,你为什么用那么绝对的态度说‘不’呢?”他在几天前问她。
她一惊。
“别问我。我告诉你为什么——告诉了一部分。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
“嗯——有点像那个,”她咕哝着说,“你的朋友会嘲笑我。”
“实实在在地,你看错他们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至于我的哥哥们,我不在意——”他在她的腰后扣紧手指不让她溜走,“现在——你不那么想了吧,亲爱的?——我断定你不会了!你让我这样心神不安,我不能读书,不能弹琴,什么也不能做。我不着急,苔丝,不过我想知道——从你温暖的嘴唇间听到——有一天你将是我的——什么时间你可以选择,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吧?”
她只能摇头,从他那里把目光转开。
“那么我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没有权利这样对你——没有权利来找你,没有权利和你一起散步!说实话,苔丝,你是不是爱上别的男人了?”
“你怎么能这样问?”她说,继续自我克制着。
“我差不多知道你没有。可是那么,你到底为什么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我喜欢你——告诉我你爱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老是这样告诉我——那永远不会触伤我。”
“可是你就不能接受我做丈夫?”
“唉——那是另一码事了——那是为你好,真的,我最亲爱的,哦,相信我那只是为了你!我不想用那样的方式,指望你给我最大的幸福——因为——因为我确实不应该那样做。”
“可是你能让我幸福!”
“唉——你这样想,可是你不知道!”
在这样的时刻这种关节上,他认为她拒绝是因为她谦逊,她觉得在社交事务和礼仪上不能胜任,他便说她多么见识广博多才多艺——那确确实实是真的,她天性机敏灵透,她对他的钦慕,引导她捕捉学习他的词汇,他的音调,他的知识片段,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些温柔的争议之后,她获得了胜利,假如是在挤牛奶的时刻,她会一个人走开,走到那最远处的奶牛身边,或者进入莎草丛中,或者走进她的房间,好像悠闲的间歇,默默地哀怨,其实不到一分钟之前,她还表面上冷淡地拒绝过。
她的挣扎是如此可怕;她自己的心是那么强烈地在他那边——两颗炽热的心对抗着一个可怜的小小的良心——她试着通过种种办法用她的力量加强她的决心。她带着补起来的心来到泰尔波绥斯。她决不能同意迈出那一步,以后可能会引起她丈夫强烈的悔懊,因为瞎眼娶了她。她认为,她凭良心在她公正不倚时做出的决定,她现在不应该推翻。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全部的事告诉他呢?”她说,“只离着四十英里——为什么传不到这里?有人肯定知道!”
然而似乎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告诉他。
又过了不过两三天,她从同事伙伴郁闷的面容上猜到,她们不仅把她看作了受宠被特别喜欢的人,也看作了被选定的人;可是她们没能看到,她并没有把自己往他身上贴。
苔丝此前从来不知道她的命数明显地拧成了两股绳,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下一次做奶酪的时候,这一对儿又单独留下在一起了。老板原本来帮忙了,不过,克瑞科先生和他的太太一样,近来仿佛看出了一点儿这两个人彼此有意,尽管他们是那么谨慎小心地推行着,那猜疑只是隐隐的一点微弱感觉。不管怎样,老板还是离开,把他们留下了。
虽然九月初的天气是闷热的,她的胳膊,在奶皮里泡着,亲上去像新采集的蘑菇凉森森、湿漉漉的,带着乳清的味道。不过,她是那么的敏感,她的脉搏被这一触加速了,她的血液冲到了她的指尖,凉森的胳膊立刻烧热了。于是,仿佛她的心说话了,“还需要忸怩怕羞吗?真的就是真的,就像男人和男人一样,男人和女人也是这样。”她抬起眼睛,真诚热烈的光束投射进他的眼睛中,同时她的嘴唇轻启,露出了柔婉的浅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苔丝?”他说。
“因为你非常爱我。”
“对,也预备再一次想求你。”
“不要再提!”
她忽然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害怕她的抵抗会在她自己的欲望下垮塌下去。
“啊,苔丝!”他继续说下去,“我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逗弄着让人着急。你为什么这样让我失望?你简直好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我敢打赌说,你做得——像都市里一流水性**的女人!她们反复无常,忽热忽冷,正像你一样;真没有料到,在泰尔波绥斯这种偏远的地方还会碰到……可是,最亲爱的,”他看到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连忙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所有人中最诚实最纯洁的。我怎么能说你是轻佻的女人呢?苔丝,你为什么不能像心里想的那样做我的妻子呢?假如你爱我就像你外表上做的那样?”
“我从来没说我不愿意啊,我永远都不能那么说;因为——因为那不是真的!”
压抑克制远远地超过了她的忍耐,她的嘴唇颤抖着,她不得不走开。克莱尔那么难过,又那么不解,他紧跟在后边,在走廊上把她抓住。
“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他冲动地紧紧抱住她,忘记了手上满是凝乳,“告诉我你不属于任何人,就是我的!”
“我愿意,我愿意告诉你!”她宣称着,“我将给你一个完整回答,假如你现在放我走。我将告诉你我的经历——我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不错,确确实实,不管多少,”他用表示爱的嘲逗语气表示了同意,端详着她的脸,“我的苔丝,无疑,你的经历几乎有庭院篱笆上今天早晨第一次开的牵牛花那么多。全都告诉我吧,可是不要说那种什么配不上我的讨厌的话。”
“我试试——不那么说。我明天早晨告诉你我的理由——下礼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