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冷清破败的石埭县城街道上缓慢前行，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暮色笼罩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昏黄的油灯，依稀可见里面人影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薪柴燃烧的烟火气。
迟晏让老仆直接将马车驶往县衙方向。按朝廷规制，新官上任，地方衙门应提前安排住宿并派人迎接，但眼前这情形，显然并未准备。
县衙位于县城中心偏北，地势略高。远远望去，黑沉沉的屋瓦连绵，几处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门口的灯笼倒是点着，在晚风中微微晃动，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然而衙门口空荡荡，不见值守的衙役，只有两头石狮子沉默地蹲踞，兽首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马车在衙门前停下。迟晏下了车，整了整衣冠，径直走向那扇半掩着的、朱漆斑驳的大门。
门内是个不大的前院，地面是夯土的，坑洼处积着前几日雨后的泥水。一个老门子正靠在门房里打盹，听到脚步声，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你是何人？衙门口不得乱闯。”老门子语气懒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新任知县迟晏，前来赴任。”迟晏平静地亮出吏部的文书和官印。
老门子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去了大半，瞪大了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异常年轻的官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连忙接过文书，凑到灯笼下仔细辨认，又看了看迟晏身上的官服，这才慌忙躬身行礼：“不……不知大老爷驾到，小的有眼无珠！大老爷恕罪！您……您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
说完，老门子转身就往里跑，脚步踉跄，显然有些慌乱。
迟晏站在院中，借着微光观察四周。前院两侧是班房，此刻黑灯瞎火。正对着的是仪门，同样紧闭。整个县衙静悄悄的，透着一股陈腐的暮气。
不多时，仪门内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仪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几个人影匆匆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青色吏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眼神灵活，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穿着吏服或衙役服饰的人，神色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下官县丞冯简，率县衙众僚属，恭迎迟大人！”中年人上前几步，深深一揖，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便是石埭县丞，名义上的二把手。
“冯县丞不必多礼，诸位请起。”迟晏虚扶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本官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诸位同僚协力，共治地方。”
“大人言重了，此乃下官等分内之事。”冯简直起身，侧身让路，“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命人略备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也请大人认识一下衙门诸位同仁。只是……仓促之间，恐有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冯县丞有心了。”迟晏不置可否，随着冯简等人穿过仪门，进入二堂院落。
二堂东侧的廨舍已被匆忙收拾出来，作为迟晏暂时的住处。房间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桌椅床榻都看得出用了多年，擦拭得倒是干净。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和酒水，热气微散。
冯简请迟晏上座，自己在下首作陪，其他几位典史、主簿、巡检以及户房、刑房、工房等几房的书吏头目也依次落座。冯简一一介绍，迟晏点头致意，默默记下各人的姓名职务和神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上的寒暄过后，话题渐渐引向“正事”。
“冯县丞，”迟晏放下酒杯，语气平和，“本官赴任途中，听闻县内去岁冬日似有饥馑，百姓困苦。如今春耕在即，不知县衙可有应对之策？库中存粮、钱款几何？”
冯简似乎早有准备，叹息一声道：“大人明鉴。石埭地瘠民贫，历年如此。去岁冬寒，确有几个偏远山村收成不济，略有困窘。县衙已尽力劝谕富户借贷，并减了些许徭役。库中……唉，不瞒大人，历年积欠颇多，去岁税粮尚有尾欠未清，库银更是捉襟见肘。春耕籽种、农具，多是百姓自筹，县衙实在无力过多补贴。”
他这番话，既承认了问题，又将责任推给了“地瘠民贫”和“历年积欠”，同时暗示县衙没钱没粮，困难重重。
户房一位姓钱的书吏接口道：“是啊，大人。咱们石埭不比外头富庶州县。山地薄，产粮少，商贸又不兴，税源有限。前年修东山水渠，还是挪用了部分今年的常平仓谷，如今仓里也所剩无几了。”这话隐隐点出“水渠”这个工程，暗指前任可能也有动用储备的情况。
“常平仓存粮还有多少？账册可齐备？”迟晏追问。
钱书吏面色微滞，看了冯简一眼，才道：“账册……自是有的。具体数目，需待明日盘查方能确知。大约……还有三四百石吧。”语气有些不确。
三四百石粮食，对于一个可能面临春荒的山区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而且账目显然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