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心中了然，不再深究仓储，转而问道：“本官观城中街道破败，商旅稀少。不知县内主要物产为何？对外通路如何？”
这次是工房一位老吏回答：“回大人，咱们石埭，主要就是些山货。茶叶、毛竹、木材，还有些山菌、药材。通路嘛……只有一条官道通往府城，路况不佳，山道难行。另有几条小路通各乡，更是崎岖。货物出山，主要靠人力肩挑，或者走一段山路到南边的青弋江边，雇小船运出，运费昂贵。”
“可有尝试组织民力，修缮道路？或者改进运输之法？”
老吏苦笑：“大人，修路耗资巨大，且需征发大量民夫，如今春耕在即，恐扰农时。再者，县库空虚，实在无力筹措。至于运输……山民世代如此，也无更好法子。”
话题又绕回了“没钱”。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刑房书吏，一个面容冷峻、目光锐利的中年人，忽然开口道：“道路不通，商旅裹足，也使得山中一些刁民，生计无着，时有偷盗、甚至结伙为匪之事发生。东山那边，去年就出了两起劫道伤人的案子，至今未破。治安也是大问题。”他姓严，眼神看向迟晏，带着某种审视。
冯简连忙打圆场：“严书吏所言甚是，治安确需整顿。不过大人新到，这些琐碎事务，容后再议不迟。今日只为大人接风，这些烦心事，暂且不提，暂且不提。来，下官再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履新吉祥，早日熟悉县务！”
众人纷纷举杯。
迟晏也举杯示意，一饮而尽。这场接风宴，看似热情，实则处处是软钉子，信息有限，困难却摆了一大堆，核心问题皆被轻描淡写或巧妙回避。冯简这个县丞，看似恭敬，实则圆滑老练，是县衙实际运转的核心人物之一。其他各房吏员，态度各异，但显然大多以冯简马首是瞻。
宴席散后，冯简亲自送迟晏回廨舍，又殷切询问是否需要添置物品，安排仆役，被迟晏以“简朴即可，随行有老仆照料”为由婉拒。
待冯简等人离去，房中只剩下迟晏与老仆。老仆姓陈，是京城雇的，人老实本分，手脚麻利，已将被褥铺好，打了热水。
“老爷，这地方……看着是真穷，那些人……”陈老仆欲言又止。
“无妨，早些休息吧。”迟晏淡淡道。
吹熄灯火，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迟晏却毫无睡意。窗外，石埭县城的夜晚寂静得可怕，连犬吠声都稀少。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今日所见所闻，印证了路上和韩经历的判断。石埭的问题，是系统性的贫困，叠加了吏治腐败和地方豪强势力的侵蚀。县衙内部，以冯简为首的旧有体系根深蒂固，对自己这个空降的年轻知县，表面恭敬，实则充满防备，甚至可能打算将自己架空。
他们给自己看的，是一个“无钱、无粮、民困、事难”的烂摊子，等着看自己知难而退，或者碰得头破血流。
但是，他们恐怕打错了算盘。
迟晏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赴任路上梳理的“蓝图”。眼下，直接挑战冯简和旧体系是不智的，盲目推行修路、兴产等计划更是空中楼阁。
他需要突破口，一个能快速切入、立威、并初步摸清深浅的切入点。
刑房严书吏提到的“未破劫案”，或许是个机会。治安是知县的基本职责，破获积案，既能展示能力，树立威信，也能借机了解县衙刑名体系的运作，甚至可能触及地方势力的一些边缘脉络。
还有常平仓的账目。钱粮是命脉，必须尽快掌握真实情况。明天就以“熟悉政务”为名，调阅账册，实地查看仓廒。冯简等人肯定做了准备，但仓促之间，未必天衣无缝，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更重要的是，要尽快走出衙门，到下面去看看。去那些冯简口中“略有困窘”的村子，亲眼看看百姓的生活，听听他们的声音。百姓的疾苦和期望，才是施政的根本依据，也是未来可能争取的力量。
此外，周继善提到的“清音阁”顾琴师这条线，或许也该设法接触一下，看看是否能建立一条相对可靠的信息渠道。
思路渐渐清晰。迟晏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明天，将是他在石埭正式理事的第一天。暗流已然涌动，他需步步为营，既要谨慎，更需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