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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微明,石埭县衙在惯常的沉寂中苏醒,却又因新主官的到来,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

迟晏早已起身,在陈老仆的服侍下洗漱更衣,换上了正式的七品鸂鶒补服。他没有急于升堂问事,而是先在前院缓缓踱步,看似随意地观察着衙门格局和早到的胥吏杂役。这些人见到他,远远便躬身行礼,眼神却大多躲闪,带着好奇与畏惧。

辰时初刻,迟晏在二堂东侧的书房坐定。冯简已带着几位主要书吏在外等候。

“请冯县丞和几位书吏进来。”迟晏吩咐道。

冯简等人鱼贯而入,行礼后分列两旁。

“冯县丞,”迟晏开门见山,“本官初来,于县务尚不熟悉。今日起,便从熟悉公文、钱粮、刑名等日常政务开始。烦请将近年来的重要文书卷宗,特别是去岁至今的赋税征收、仓储出入、刑名案卷、工程记录等,分批送与本官阅看。”

“是,下官遵命。”冯简躬身应道,脸上笑容不变,“大人勤勉,实乃石埭之福。只是……历年卷宗浩繁,且存放散乱,整理需些时日。不如先请各房主事书吏,为大人简要禀报当前各项要务?”

这是想继续用口头汇报来控制信息流。

迟晏微微摇头:“无妨。卷宗可以慢慢整理,先行送来一部分即可。本官既为知县,总需对县内情势有个全面把握,不能只听概述。况且,熟悉旧档,也是理清脉络、避免重复错漏之法。就按本官说的办吧。”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冯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只得应下:“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另外,”迟晏看向户房的钱书吏,“昨日宴间提及常平仓存粮,本官甚为关切。民以食为天,仓储乃备荒根本。稍后,便请钱书吏陪同本官,前往仓廒实地查看,并调取近三年仓谷出入明细账册。”

钱书吏脸色微变,偷眼去看冯简。冯简忙道:“大人体察民瘼,下官感佩。只是仓廒地僻,且积尘甚多,恐污了大人官袍。不如先看账册……”

“账册要看,仓廒也要看。”迟晏打断他,目光转向钱书吏,“钱书吏,可有不便?”

钱书吏额头见汗,连声道:“不……不敢!大人要看,下官这就去准备账册,并命人打扫仓廒!”

“不必大动干戈,本官只是看看实情。”迟晏淡淡道,又看向刑房严书吏,“严书吏,昨日提及东山劫案未破。此等涉及百姓安危之事,不可轻忽。将相关案卷调来,本官要细看。此外,近半年所有未结刑名案卷,一并取来。”

严书吏面色冷峻,闻言拱手:“是,卑职遵命。”他的反应倒比钱书吏镇定得多。

分派已定,冯简等人退下准备。迟晏独自坐在书案后,目光沉静。他知道,要求查看仓储和刑案,必然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也会让他们加紧掩盖或统一口径。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压力之下,才容易露出破绽,也才能初步判断哪些人可能存在问题,哪些人或可争取。

一个上午,各房陆续送来一些卷宗。迟晏埋首其中,看得极快,却异常仔细。赋税册子看似条目清晰,但仔细比对,能发现一些村落的税额有细微调整,理由多是“田地增减”或“灾伤减免”,但缺少详细的勘核记录。工程记录里,前年那条东山水渠,耗资不菲,但后续维护记录缺失,成效如何,语焉不详。

临近午时,钱书吏抱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有些气喘地来了。“大人,这是近三年常平仓的出入总账和分册,请您过目。”

迟晏接过,直接翻到最近记录。账面显示,现存仓谷四百二十石,与昨日所说基本吻合。但进出记录颇为简略,尤其是去年秋冬几笔较大的“出借”和“平粜”,只有总数和经手人画押,缺乏更具体的借贷对象、缘由、批准文书以及归还或收款记录。

“钱书吏,这几笔出借,是借与何人?用于何处?可有借据存根?平粜的粮价几何?售与何人?”迟晏指着账册问道。

钱书吏擦了擦汗:“回大人,去岁冬寒,有几个村恳请借粮度荒,是前……是县里几位乡老作保,借出的。借据……理应是有存根的,待下官回去细细查找。平粜嘛,是为平抑年前粮价,售与城中几家粮铺,价格……都是按当时市价略低。”

回答含糊,关键证据缺失。

“嗯。”迟晏不置可否,合上账册,“走吧,去仓廒看看。”

常平仓位于县衙后侧一处独立院落。围墙高耸,大门紧锁。钱书吏命仓夫打开沉重的铁锁,一股混合着谷物和陈年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仓廒共有五间,皆以青砖砌成,看起来还算坚固。但走进其中存储所谓“存粮”的两间,迟晏的眉头微微皱起。仓中确实堆着一些麻袋,但数量远远达不到账册上四百多石的规模,粗略估计,至多两百石出头。而且麻袋陈旧,有些甚至破损,露出里面颜色晦暗、夹杂着沙土秕谷的粮食。地面潮湿,墙角有鼠洞痕迹。

“钱书吏,这仓中存粮,似乎与账册不符?”迟晏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钱书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人明鉴!账……账册是没错的。只是……只是有些粮食,因存放日久,略有……略有损耗。还有些……年前为防霉变,暂时移往别处通风……对,移往别处了!下官这就命人全部运回清点!”

“移到何处去了?”迟晏追问。

“是……是城中几处可靠的民仓暂存……”钱书吏眼神闪烁。

迟晏不再追问。损耗或许有,但如此大的差额,绝非“略有损耗”能解释。移往民仓?更像是个托辞,或者是被挪用、盗卖的迹象。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淡淡道:“既如此,限你三日之内,将仓谷如数归位,重新清点造册,将移仓的文书、接收凭据一并备齐,呈与本官。若是损耗,也需写明缘由、数量,按律处理。若三日之后,数目仍对不上,或文书不全……”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让钱书吏冷汗涔涔,连连磕头:“是是是!下官一定办妥!一定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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