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迟晏一行便已离开石埭县城,策马向东山方向而去。此行明面上是复查东山劫案,实则迟晏有着多重目的:实地勘察地形民情,尝试接触底层百姓,探查地方势力影响,并看看能否在“治安”这个相对中性的议题上打开局面。
随行除了陈老仆,还有刑房严书吏,以及两名严书吏挑选的、据说还算本分的衙役,一个叫张虎,身材敦实,另一个叫赵小五,人很机灵。严书吏本人骑着匹青骢马,落后迟晏半个马身,一路沉默寡言,只是尽职地介绍沿途村落和大概情况。
东山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山地,覆盖着茂密的竹林和次生林,间或有开垦出的狭小梯田。道路果然如描述般难行,官道到此已变为崎岖的土路,仅容一车通过,且坡度起伏,坑洼遍布。马蹄不时打滑,一行人不得不时常下马牵行。
“大人,前面就是案发地点,当地人叫‘老鹰嘴’。”严书吏指着前方一处山坳。那里两山夹峙,道路在此急转,视线受阻,确是设伏劫道的理想地点。
迟晏下马,仔细勘察。时过数月,现场早已了无痕迹。他走到路边,向下望去,是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灌木丛。“歹徒是从哪里来的?又往哪里逃了?”
严书吏道:“据当时勘查和行商描述,歹徒是从山坡下灌木丛中突然冲出,得手后也是沿山坡向下逃窜,很快消失在林子里。下面沟壑纵横,通往好几个方向,难以追索。”
迟晏点点头,沿着山坡向下走了几步,拨开枯草灌木观察。泥土早已被雨水冲刷平整。他抬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远处山坡上依稀可见的几处村落房舍。“最近的是哪个村子?”
“是坳子村,离这里约莫三里地。再往里,还有上岙、下岙两个更小的村子。”严书吏回答。
“去坳子村看看。”
坳子村坐落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坳里,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建,房屋多是黄泥垒墙、茅草或黑瓦覆顶,低矮破旧。村口有棵老樟树,树下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看到官差骑马而来,纷纷露出警惕和不安的神色,几个玩耍的孩童也被大人迅速拉回屋里。
迟晏示意众人下马,步行进村。他今日特意穿了那身半旧直裰,并未摆出官老爷的排场。严书吏上前,向一位看起来像是村老的人亮出腰牌,说明来意,是县太爷亲自来查问去年劫案之事。
那村老须发花白,眼神浑浊,闻言连忙躬身,口称“草民拜见青天大老爷”,态度恭敬却透着疏远和畏惧。
“老丈不必多礼。”迟晏语气和缓,“本官此来,是想问问去年十月,‘老鹰嘴’那边发生劫案时,村里可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或者,村里及附近,可有游手好闲、或有前科、或那段时间行踪可疑之人?”
村老连连摇头:“回大老爷的话,没有没有。咱们坳子村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砍竹子的、采茶的,白天都忙活计,晚上早早歇了。那地方离村子还有段路,真没听见啥动静。可疑的人……更没有。”
旁边另外两个老人也附和:“是啊,没有。”“咱们村向来太平。”
回答几乎和案卷记录一模一样,透着一种排练好的统一。迟晏注意到,当他说到“游手好闲、有前科”时,村老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村中生活可还过得去?赋税可重?可有难处?”迟晏话锋一转,问起民生。
村老叹了口气:“山沟沟里,靠天吃饭,勉强糊口。赋税……唉,该交的总要交。难处嘛,哪能没有,但都能熬。”
又是含糊其辞。
迟晏不再追问,让村老带他们在村里走走。村子很小,很快就转完了。村民大多躲在家中,从门缝或窗后偷偷张望。经过村西头一间明显更破败、几乎要倒塌的茅屋时,迟晏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这户人家是?”他问。
村老脸色微变,支吾道:“是……是村东头老刘家的偏屋,暂时空着,可能……可能是有野猫吧。”
迟晏看了严书吏一眼,严书吏会意,上前推开那虚掩的破门。一股霉味和药味扑面而来。屋内昏暗,炕上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盖着破烂的棉絮,正咳得撕心裂肺。角落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用破瓦罐熬着什么,见有人闯入,吓得浑身发抖。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严书吏沉声问。
那妇人扑通跪下,哭着说:“官爷饶命!我们……我们不是坏人!当家的病了,没地方去,才……才暂借这破屋栖身……”
村老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大老爷,这……这是外村来的,不是我们坳子村的人!他们……”
迟晏抬手止住村老的话,走进屋内。炕上的汉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无力地倒下,只是用惊恐哀求的眼神看着迟晏。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得了什么病?为何在此?”迟晏问,语气并不严厉。
汉子喘息着,断断续续道:“草民……王石头,是……是上岙村的。得了痨病……干不动活了,家里……家里地少,交不够租子,闵……闵老爷家的人把我们赶了出来……没处去,听说这屋没人要,就……就躲在这里……求大老爷开恩,我们这就走……”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