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家庄一夜覆灭,闵德昌锒铛入狱,其子闵少峰虽趁乱逃脱,但已成丧家之犬,在石埭境内被严密通缉。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官驿快马更迅捷地传遍了江淮,更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运河与官道,直抵京城。
迟晏并未刻意封锁消息。相反,在初步稳定闵家庄局面、查封清点庄园、审讯首要人犯之后,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此案卷宗。这不仅仅是一份刑案记录,更是他自上任石埭以来,整肃吏治、打击豪强、为民请命的一篇“述职报告”。
他没有走常规的层层上报渠道——那会经过池州府衙,必然会被吴知府等人过滤、拖延甚至曲解。他选择了自己更信任、也更直接的方式。
首先,是一份详尽缜密的正式奏报,通过官方驿递,呈送吏部、刑部及内阁,并抄送都察院。奏报中,他客观陈述了石埭乔、闵二家豪强横行乡里、勾结胥吏、贩卖私盐、杀伤人命、对抗官府的种种罪行,附以查获的物证、人证口供摘录,以及自己依法审理乔家案、智取码头、深入虎穴查获闵家私盐洞与命案铁证的整个过程。行文严谨,证据链清晰,完全以事实和法律为依据,绝口不提个人功绩,只强调“职责所在,不敢稍懈”。
这份奏报,是他给朝廷的“官方交代”。
其次,他通过周继善那条隐秘的“清音阁”线路,送出了一封内容更为详实、也更具个人视角的密信。信中,除了补充一些不便在正式奏报中提及的细节,如冯简的微妙态度、刘癞子的骑墙观望、地方胥吏系统的腐败惯性,更坦诚陈述了自己施政的理念与面临的困境:“石埭之弊,根在豪强与胥吏勾结,垄断地方,荼毒百姓。非以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然破旧立新,阻力重重,非仅地方豪强,恐亦触及某些盘根错节之利益……晏自知年轻历浅,行事或显急切,然为民请命,肃清地方之心,天日可鉴。唯愿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中不违本心。”
这封信,是他寻求理解、支持,甚至是某种程度“背书”的渠道。
最后,他也没有忘记王主事那位在池州府的故交韩经历,以及其他一些在赴任途中或到任后,对他表现出善意、且看起来相对正直的士绅、老吏。在与他们的书信往来或口信传递中,他同样会“不经意”地谈及石埭现状及自己施政的艰难与必要,言辞恳切,姿态谦逊。这些信息,会通过这些人的社交网络,如同水银泻地般,渗入更广泛的士林舆论之中。
数份文书,通过不同渠道,几乎同时指向京城。再加上石埭巨变本身所引发的轰动效应,迟晏这个名字,以及他在石埭的一系列“激进”作为,很快便在朝堂内外激起了层层波澜。
最先感受到震动的是相关部院。吏部考功司看着那份详细记录着打击豪强、整顿码头、破获私盐命案大案的奏报,面面相觑。一个刚上任月余的庶吉士外放知县,竟然搞出这么大动静?功绩是实打实的,但手段……未免太强硬了些。而且牵扯到地方乡绅、府县胥吏,甚至可能波及更上层,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刑部则更关注案情本身。私盐、命案,证据确凿,程序上似乎也挑不出大毛病。但如此迅猛的处置,是否过于“独断”?地方稳定是否受到影响?有待核查。
内阁的值房里,首辅杨廷和捏着那份抄送来的奏报,眉头紧锁。他向来主张稳重持国,对地方事务,尤其是涉及乡绅的,多以安抚调和为主。迟晏这种做法,在他看来,无异于捅马蜂窝,极易激化矛盾,引发地方动荡。而且,如此年轻气盛,未经太多历练便如此锋芒毕露,恐非长久之福。他提笔在奏报上批了“已知,着该员妥为善后,安抚地方,勿再生事”的字样,语气冷淡。
次辅徐阶的看法则不同。他更看重实际效果和施政者的魄力。石埭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迟晏能顶住压力,揪出乔、闵这样的地头蛇,破获私盐大案,足见其胆识、能力与担当。虽然手段激烈了些,但乱世用重典,亦无不可。他在私下与门生故吏议论时,对迟晏不乏赞许之词,认为此子“有干才,可大用”,只是需要适当引导,避免过于孤直。
吏部尚书高拱,这个以实干和敢于任事著称的重臣,看到迟晏的作为,倒是眼前一亮。他就喜欢这种能打破僵局、做出实事的官员!至于手段是否激进?在高拱看来,只要合法合规,能达到治理目标,手段激烈些又何妨?总比那些尸位素餐、畏首畏尾的庸官强!他甚至在一次部议中公开表示:“石埭知县迟晏,勇于任事,缉私平乱,功不可没。当以此为例,激励地方官员实心办事,莫要因循苟且!”
然而,并非所有朝臣都持肯定或中立态度。
利益受损者及其关联者的反弹,来得更为直接和猛烈。
首先跳出来的是几位籍贯在江淮,或与江淮盐商、地方乡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御史、给事中。他们或收到家乡亲朋的诉苦信,或本身就是某些利益的代言人。很快,几道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章便飞到了御前。
有的弹劾迟晏“年轻躁进,滥用职权,构陷乡绅,扰乱地方”,说他为了个人政绩,不惜罗织罪名,将乔、闵两家这样的“良善之家”打成罪犯,破坏地方安定团结。
有的指责他“越权调兵,擅启边衅”,称其未经府道批准,擅自调动汛兵围攻民宅,形同造反,开了恶劣先例,请求朝廷严惩,以儆效尤。
更有人含沙射影,将迟晏与“结交江湖匪类”、“收买人心,图谋不轨”联系起来,暗示其心术不正,所图非小。
这些弹劾,虽多捕风捉影,缺乏实据,但言辞犀利,占据道德高地,且背后往往有地方势力的影子,不容小觑。
池州知府吴有德,也终于不再“观望”,上了一道语气“恳切”的奏疏。他一方面承认迟晏所查乔、闵二案“或有实情”,另一方面却大谈自己作为上官,如何“谆谆告诫”迟晏要“稳妥行事”、“顾及大局”,奈何迟晏“年轻气盛,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以致“地方震动,士绅不安”,自己虽竭力安抚,仍恐“遗患无穷”。奏疏中,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责任全推给了迟晏的“鲁莽”,并暗示迟晏不尊重上官,破坏官场规矩。
而在这些明面上的奏章之外,私下的议论、串联、攻讦更是暗流汹涌。一些与乔、闵两家有旧,或不满迟晏“破坏规矩”的官员,开始在私下场合散布对迟晏不利的言论。京中一些清流文官,虽不明石埭具体情势,但听闻迟晏手段激烈,也本能地感到不适,认为有违儒家“仁政”、“教化”之道。更有甚者,将迟晏与历史上那些以“酷吏”闻名的人物相提并论。
一时间,迟晏这个名字,在京城官场成了毁誉参半、争议极大的焦点。赞誉者称其为“干吏”、“能臣”、“百姓青天”;抨击者骂其为“酷吏”、“莽夫”、“沽名钓誉之徒”。
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通过各种渠道,最终汇聚到了年轻的承平帝面前。
乾清宫东暖阁内,承平帝面前摆着迟晏的奏报、周继善转呈的密信、几份言辞激烈的弹劾,以及徐阶、高拱等人或明或暗为之辩护的意见。他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他记得这个迟晏,是他亲自点的庶吉士,也是他特旨外放到石埭那等艰苦之地“试炼”的。他当初看中的,就是此子履历中那份不同于常科的“务实”与在安远乡间的作为。如今看来,此人果然不负所望,甚至……做得比预想的还要多,还要激烈。
私盐、命案、豪强、胥吏……奏报中的石埭,俨然是一个黑暗的缩影。而迟晏如同一个手持利剑的孤胆勇士,在其中左冲右突,劈开了一片天地。其胆魄、其智慧、其决心,令承平帝暗自点头。
然而,那些弹劾和反对的声音,他也必须重视。朝廷自有法度,官员行事也需讲究分寸。迟晏手段是否过于刚硬?是否真的破坏了某些“必要的”平衡?吴知府的奏疏,也提醒了他地方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迟晏此举,触动的不只是石埭的豪强胥吏,更可能触及了他们背后更大的利益网络。那些反弹,便是明证。他这个皇帝,根基未稳,需要平衡各方势力,稳定朝局。
他该如何处置?
是嘉奖迟晏的功绩,树立典范,激励更多官员勇于任事?还是敲打其“过激”之处,以安抚反对势力,维护表面和谐?
抑或……两者兼顾?
承平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想起徐阶“有干才,可大用”的评价,想起高拱“激励地方官员实心办事”的呼吁,也想起杨廷和“勿再生事”的告诫,以及那些弹劾中“扰乱地方”的指控。
良久,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此事的汇总节略上,缓缓批阅。
他的批复,很快便会以圣旨或廷寄的形式,传向石埭,传遍朝野。那将不仅仅是对迟晏个人的褒贬,更是朝廷对此类“激进”改革态度的一次明确宣示,也将深刻影响石埭乃至更多类似地方的未来。
石埭的雷霆之火,已然燎原,其光与热,终于映照到了帝国权力中心的金銮殿上。而年轻的皇帝,将如何运用他的权柄,来回应这片来自远方的、带着血与火的呐喊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