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这个月的孝敬钱该交了。”刀疤脸“啪”地将铁尺拍在柜台上,锈迹斑斑的铁尺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老板颤巍巍摸出三枚银元,刀疤脸却一脚踹翻长凳:“打发叫花子呢?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斧头帮保你们平安,这点钱就想打发?”
乔源本不想惹事,可听到“斧头帮”三个字时,酒劲突然涌上头。
他眯起眼打量那两人——连最基本的抱拳礼都做不标准,腰间铁尺怕还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假货。想当年新月帮的弟兄,哪个出门不是青绸长衫、快枪佩身?光是腰间那枚刻着“棠”字的玉佩,就能让巡捕房都得让三分。
“滚。”乔源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朽木。
刀疤脸愣了愣,随即狂笑:“哪来的野狗敢管爷爷闲事?”他伸手就要揪乔源衣领,却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刀疤脸疼得跪倒在地,另一个同伙刚摸出匕首,就被乔源抄起酒坛砸中额头,鲜血混着酒液流进眼睛。
乔源踩着刀疤脸的背,居高临下啐了口唾沫:“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出来收保护费?爷在你们这年纪的时候,可是自己单枪匹马挑了斧头帮三个堂口,那时的你们帮主见了我都得点头哈腰。现在,连你们这种货色都敢在江城街头横行?”
刀疤脸在地上挣扎:“你知道我们帮主是谁吗?惹了斧头帮,让你横尸黄浦江!”
“斧头帮?”乔源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全是碎玻璃似的碴子,“老子当年放个屁,你们帮主都得说香!新月帮的弟兄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你们剁成肉酱!”
这话像针戳破了气球,刀疤脸突然停止挣扎,反而怪笑起来:“新月帮?哈哈哈哈!你是从哪个坟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娘们早就把帮解散了!现在江城是我们斧头帮的天下!”
乔源的脚猛地僵住。
刀疤脸趁机挣脱,捂着脱臼的手腕后退:“三年前林棠那个贱人为了嫁陈侃,亲手砸了新月帮的香堂!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有的去给日本人当狗,有的回乡下种地!就你还在这做梦呢!”
酒馆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煤球炉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乔源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签下过江城半数的码头合同,也曾为林棠描过眉。可现在,连两个地痞都能指着鼻子告诉他:你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刀疤脸见他失魂落魄,啐了口唾沫:“神气个什么劲?一个过气的丧家犬!”
两人互相搀扶着逃出门,雪地里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乔源缓缓蹲下身,从碎瓷片里捡起半块没喝完的烧刀子。
那老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
乔源却扭头看他。
“老板,”他声音发颤,“刚才那人说的是真的?”
跛脚老头缩着脖子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先生怕不是外地来的?三年前冬月初八,林小姐——哦不,现在该叫陈太太了——当着所有弟兄的面,亲手烧了帮规。听说陈先生给了弟兄们出路,有的入了斧头帮,有的拿了遣散费回了乡下。”
“她”乔源喉结滚动,“当真嫁了陈侃?”
老头往门外瞟了瞟,压低声音:“陈侃先生现在是日伪政府的财政次长,上个月刚搬进法租界的小洋楼。林小姐不,陈太太如今穿金戴银,听说连日本人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乔源一愣,想起五年前在船舱醒来,看到林棠塞给他的那封信,字迹娟秀却带着决绝:“君若归时,海棠花开。”
可哪知所谓花开,竟是她另嫁他人的喜宴?
难道五年人面当真会这样全非么?
乔源起身,缓缓走到桌边,半晌倒是笑起来:当日白牧回来,尚还有陈家为他撑腰,自己如今倒是成了孤家寡人。难道这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酒!再拿酒来!”
乔源今日就是要不醉不休的,那老板却犹豫了,“这位先生,您今儿喝得够多了,可别贪杯了……”
乔源横他一眼,“怎么,你害怕我不给你钱?”他扔下一叠钞票。
那老头跑过来,却摇摇头道:“先生,你这怕是不够。”
乔源一愣,“这还不够?”
老头道:“先生,你是不知道现在江城物价有多凶嘞!你这些就够买半盏酒。”
乔源无语,只能再从兜里摸出根黄鱼,递给他。
那老头拿牙咬了咬,方才去拿酒了。
乔源念了句:“如今这江城,我当真是不认得了。”
他正自怨自艾,门帘突然被掀开,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
林棠站在门口,月白旗袍外罩着件貂皮大衣,手里握着柄乌木柄油纸伞。她刚从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下来,高跟鞋踩碎积雪的声音,让整个酒馆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