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之上,赫然列着数十个名字??皆是近半年来在各地“无碑书院”授课的先生、编写新谣的母亲、公开忏悔的退伍兵卒……末尾一行小字写着:
>“待语脉成链,即启焚声火。宁毁百城,不失一令。”
念真的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如此。裴砚根本不是史官,而是静默卫最后一代“默嗣”??那些自幼被切除半片舌根、以药石封闭情感、专司监察言语异端的暗桩。他们不说话,也不允许别人说。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新语潮最盛之时,记下每一个敢于发声者的姓名,等待时机,一举清除。
可笑的是,他竟一路跟随陆沉与她同行,亲眼见证每一次觉醒,亲手记录每一声呐喊,然后……把它们变成死刑令。
她缓缓站起,雪花落在肩头,未化。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切的悲哀??为这个被训练成工具的人,也为那些以为自由已至、实则仍走在刀锋之上的人们。
她转身回屋,取来一只素胎陶碗,用玉笔蘸血,在内壁写下四个字:**我在听你。**
这是她创制“声陶”以来,第一次以恨为泥,以怜为釉,将整段记忆封入其中。碗成之刻,竟自行轻鸣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哽咽难出。
她将碗藏入袖中,翌日清晨便宣布启程前往南方旧驿,称要亲授“倾听九式”于无碑书院诸生。临行前,她特意邀裴砚同行,并笑道:“你的记录极好,不如一路为我编撰《声种录》,将来也好流传后世。”
裴砚低头应诺,眼中无波。
三日后,舟行至江心,天色骤变。乌云压顶,雷声滚滚,湖面竟浮现出无数残破语林碑的幻影,层层叠叠,宛如坟场。船上众人惊慌失措,唯有念真立于船头,手持那只血书陶碗,轻声吟诵:
>“我不怕你藏着名单,
>我只怕你忘了自己也曾想说话。
>今日我赠你一碗真心,
>若你肯尝一口,便不再是奴。”
说着,她将碗递向裴砚。
裴砚僵立原地,双手紧握成拳。他想拒绝,可双脚却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撕扯。
终于,他接过碗,指尖颤抖。
就在那一瞬,碗中血字突然融化,化作一道红光钻入他眉心。他浑身剧震,双膝跪地,口中发出嘶哑的呜咽??那是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声音,终于冲破枷锁。
“我……我想说……”他艰难启唇,每一个字都像从血肉里剜出来,“我娘……不是病死的……她是……因说了‘官仓有粮却不放’……被拖走的……那天……我才六岁……我听见她在井边喊……喊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应……我不敢……”
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甲板上,竟灼出一个个小坑。
念真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现在可以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裴砚仰头望天,暴雨倾盆而下,洗刷着他脸上几十年未曾流过的泪。他张开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说了……我说了……她听见了吗?娘……你听见了吗?”
湖中幻影渐渐消散,唯有一道虹桥横跨两岸,尽头正是那座废弃驿站。
数日后,驿站书院迎来一场特殊的课。
裴砚站在讲台上,面前不再是空白竹简,而是一摞摞烧毁的《肃言名录》残页。他当众焚之,灰烬撒入溪流,随水而去。
他对满堂学子说:“我曾是沉默的爪牙,亲手将许多声音送入黑暗。今天,我把自己的故事做成第一件‘赎声器’??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把它敲响一次,问我一个问题。我若隐瞒,这碗即碎。”
于是,一只由他肋骨旁取出的黑玉片熔铸而成的铃铛,悬于堂中。
第一个孩子问:“你害过人吗?”
他答:“害过。一名女教师因教学生唱‘米贵民苦谣’,被我举报,三个月后死于狱中。”
第二个少年问:“你后悔吗?”
他答:“每夜都在梦里跪着给她抄诗,抄一万遍‘我们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