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笑了笑:“当然是最不可能说话的人。”
五日后,他们抵达幽州边界。村庄静得出奇,家家户户门前挂红绸、贴喜联,孩童在街头唱着新编的童谣:“仓廪实,百姓安,天子仁德泽万邦。”可田地荒芜,枯草连片,灶台冰冷,狗啃人骨。
裴砚扮作游方郎中,阿?则伪装成巡礼巫女,带鼓队进入村落。她们每到一处,便在村口击鼓祈福,鼓声低缓,如母亲哄睡婴儿。村民起初警惕,渐渐放松,甚至有人跟着哼唱起来。
然而就在第七日黄昏,当鼓声转为急促,节奏突变,竟与地下井脉共振之时,异象发生了。
一名正在喂鸡的老妇突然停住动作,眼神涣散,喃喃道:“不对……去年死了三个娃……怎么现在说他们都活着?”
一个青年猛地抱住头:“我娘……我娘明明饿死了……可我记得她还坐在堂屋纺线……这不对!”
一个小女孩尖叫着撕扯自己的头发:“我不是公主!我不是!我是张大牛的女儿!爹你别骗我了!”
混乱瞬间蔓延。人们开始互相质问,有人痛哭,有人怒吼,更多人陷入癫狂。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村庙冲出,手持朱砂笔,在墙上疾书:“天下承平,岂容妄语乱心!”
裴砚一眼认出那人??竟是曾被贬黜的御史台小吏李慎,三年前因弹劾户部虚报粮产被革职,众人皆以为他已病逝。原来他也成了“织梦者”的一员。
“你们毁了安宁!”李慎嘶吼,“百姓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希望!哪怕这希望是假的!”
裴砚缓步上前:“那你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李慎一僵。
“他是饿死的。”裴砚声音平静,“就在你写下第一份‘祥瑞奏报’的那天晚上。你回家时,他只剩一口气,手里攥着半块树皮,嘴里念着你的名字。你没救他,因为你怕得罪上司,怕丢了官职。后来你在他的墓碑上写‘寿终正寝’,可你知道吗?他在咽气前说了什么?”
他掏出那枚声陶,轻轻一捏。
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慎儿……你说过要替老百姓说话的……你怎么……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
李慎浑身剧颤,跪倒在地,手中的朱砂笔snapped断成两截。
当晚,阿?登上村中最高处,双槌齐落。
“咚??!!!”
铜鼓之声撕裂夜空,与远方群山共鸣。三十面羊皮鼓同时震动,鼓面上的图腾竟泛起血光,仿佛祖先之魂附体。刹那间,整个幽州北部的妄念雾如遇烈阳,层层剥落。
人们终于看见了真实:空荡的粮仓、枯死的禾苗、掩埋在乱葬岗下的亲人骸骨……许多人当场昏厥,更多人抱头痛哭。
裴砚站在高台上,望着这片重获清明的土地,嘴角再次溢出血丝。他没有动用逆言铃,但心神耗损依旧巨大。他知道,每一次打破谎言,都要付出代价??不仅是施术者的性命,更是听者心灵的创伤。
可若无人愿意承担这份痛,世界终将沦为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数日后,朝廷派来的钦差抵达。这一次,他们带来了真正的赈灾粮,并公开审讯地方官吏。而在村口临时搭起的木台前,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前来,讲述自己曾被迫遗忘的事。
一位老农说:“我儿子没偷官粮,他是饿死的。”
一名寡妇哭诉:“我丈夫因上报灾情被打死,尸体扔进了河里。”
一个少年哽咽:“我爹教我读《声册》,结果被抓走,再也没回来。”
每一句话都被鸣山学子记录下来,汇编为《幽州续录》。而当最后一位老人说完往事,天空忽然放晴,久违的阳光洒落大地。
裴砚坐在轮椅上,由弟子推着缓缓前行。他抬头望天,忽然发现云层之间,隐约浮现出一行字:
>“我们还记得。”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回到湖心小筑后,他做了一件事??将《万言全书》补遗篇的最后一卷焚于庭院。火焰升腾之际,他低声念道:“书可焚,言不可灭。真正的记录,不在纸上,而在人心。”
那一夜,他又梦见了麦田。
风依旧吹着,带来千万人的声音。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杂乱无章,而是渐渐汇聚成一首歌,一首关于饥饿、死亡、背叛与勇气的歌。歌声中,他看见无数身影站了起来,有的拄拐,有的蒙眼,有的唇舌尽毁,却仍在开口,仍在呐喊。
他醒来时,天还未亮。井中铃兰静静漂浮,花瓣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