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菜扣肉的准备工作比想象中更费工夫。饭团从橱柜深处取出一坛封存已久的梅干菜,泥坛上积着薄灰,坛口用红布与麻绳缠得严实。他轻轻刮去表面霉斑,解开绳结时,手指微微发颤。在来来站在一旁,没说话,只默默递过一把竹夹和一只粗瓷碗。坛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浓烈而沉郁的咸香扑面而来,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泥土混着陈年酱料的气息,深沉得几乎能压住呼吸。
“这是……你带来的?”在来来轻声问。
饭团点头:“十年前在皖南一个小村收的。那家老太太说,这菜埋在地窖十八年,每年端午翻一次坛,加点新盐,晾一晾再封上。她说,‘腌得越久,越记得住人’。”
他小心地夹出一把梅干菜,黑褐如枯叶,却泛着油润光泽。泡进温水后,叶片缓缓舒展,像沉睡多年的记忆终于苏醒。在来来蹲在一旁清洗,指尖触到菜丝时,忽然怔了一下??那纹理竟隐隐拼出几个字迹:“阿妹,莫等。”
她猛地抬头看向饭团,却发现他正低着头切五花肉,刀锋沉稳,眼神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可她知道,他一定也看见了。只是他不说,就像他从不解释为何总在雨天多煮一碗饭,为何每次炖汤都要留一勺在窗台。
厨房里渐渐弥漫起热油爆香的声响。姜片、葱段在锅中翻滚,随后是炒糖色,冰糖在铁锅里融化成琥珀流蜜,冒着细小气泡,甜香中带着一丝焦苦预警。饭团将焯过水的肉块倒入,迅速翻炒上色,动作干净利落,仿佛重复了千百遍。锅气升腾,模糊了他半边脸,可在来来仍看得清楚??他的眼角微动,像是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声音。
“火小点。”一个极轻的声音忽然响起,近乎幻觉。
饭团立刻调小了炉火。
在来来浑身一震。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锅铲碰撞的余响,而是真真切切的一句话,带着南方老人特有的软糯口音,像从灶底深处浮上来的一缕烟。
她转头四顾,厨房空荡,只有老铜盆静静立在角落,盆底朝上,昨夜残留的水渍已干涸成一圈银白纹路,形似掌印。
“你也听见了?”饭团突然开口,没看她。
在来来点头,喉咙发紧:“是谁?”
“我外婆。”他低声说,“小时候她教我做这道菜。她说梅菜扣肉最难的是‘伏火’??火大了肉柴,火小了不入味。要像哄孩子睡觉一样,慢慢来。”
他说完,顺手把一块煸好的梅干菜放进锅里同炒。香气瞬间炸开,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得空气都慢了下来。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归心祠那扇从未装完的木门,竟自行推开了一条缝。
没人去关门。
饭团将炒好的肉块码进碗中,皮朝下,一层肉一层梅菜,层层叠叠,如同岁月堆叠的记忆。最后浇上一勺高汤,覆上保鲜膜,送进蒸锅。定时器设定三小时??这是“回家”所需的时间,不多不少。
刚直起身,头顶天花板又传来湿痕浮现的细微响动。众人仰望,只见一行新字缓缓渗出:
“锅盖别蒙太紧,留条缝,让魂透气。”
饭团立刻走过去,掀开蒸锅盖一角,留出寸许缝隙。热气袅袅升起,带着肉香与梅菜的醇厚,在空中盘旋片刻,竟凝成一道淡灰色的弧线,直直飘向老铜盆。盆身微震,表面浮现出一圈涟漪,随即扩散成一张模糊的脸??皱纹纵横,嘴角含笑,正是个慈祥老妇的模样。
在来来屏住呼吸。她认得这张脸。不是照片,不是画像,而是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妈……?”她喃喃出声。
那影像未动,目光却转向她,极轻地眨了一下眼,像在回应。下一瞬,涟漪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厨房陷入长久沉默。唯有蒸锅里的汤汁持续咕嘟作响,像有人在低语家常。
傍晚时分,第一缕夕阳斜照进厨房车,恰好落在蒸锅之上。饭团掀开锅盖的瞬间,满室生香。肉块已酥烂如泥,梅干菜吸饱了油脂,呈现出深紫近黑的光泽。他将碗倒扣于盘中,一声轻响,整块扣肉完整脱模,宛如一座油亮的小山,颤巍巍地立着,散发着穿越时空的暖意。
他没急着动筷,而是取出一副新的碗筷,摆在桌角,轻声道:“外婆,您先请。”
话音落下,那副空碗筷竟微微一震,筷子自动分开,像是被人拿起来似的。紧接着,盘中肉块中央凹下去一小块,仿佛已被夹走。
饭团这才动筷,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牙齿尚未用力,肉便自行化开,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梅干菜的咸香与肉脂交融,层层递进。他闭上眼,久久不动。
“怎么样?”在来来小心翼翼地问。
他睁开眼,眼里有泪光闪动:“像极了。就是这个味道……我小时候在灶台边偷吃的那一口。”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说,‘乖孙,烫,慢点吃’。”
在来来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扒饭。其他人也默默动筷,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与偶尔的叹息。赵志远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筷子,捂住脸哽咽起来。陈溪轻轻拍他背,自己却也在掉泪。袁长风盯着碗里最后一块肉,迟迟不下筷,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夜深,众人散去,饭团独自留下刷锅。铸铁锅底那行“儿子,我闻见了”依旧清晰,他用软布一遍遍擦拭,却不舍得洗去。洗到老铜盆时,指尖忽然触到盆内壁一处异样??原本光滑的铜面,竟浮现出几道刻痕,组成三个小字:“囡囡乖”。
那是张玉芬生前对在来来最常用的称呼。
他愣住,随即笑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第二天清晨,归心祠前多了个新摆设:一只粗陶碗,盛着半碗梅菜扣肉,上面盖着一片芭蕉叶。饭团说,这是留给“还没找到门”的人的。
而就在当天中午,袁长风的监测系统突然报警。全球共食网络出现异常波动,北纬30度区域的能量潮汐剧烈起伏,仿佛有大量记忆正在加速回流。更诡异的是,卫星图像显示,川西山谷上空形成了一片圆形云层,形状酷似一口巨锅,锅底向下,蒸汽缭绕。
“不是自然现象。”陈溪盯着气象数据,“这是‘集体烹饪’的具象化表现。他们在天上……做饭。”
林晓阳抱着那只歪耳朵面粉兔,站在院中仰望。忽然,她感觉袖口一沉??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她低头,雪地上并无脚印,可那股熟悉的气息却真实存在。
“弟?”她轻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