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蝉声静绝,外殿空无一人,一片沉寂。入秋之后,福宁殿内殿的地上铺了一层毯子,地上软和得很。韩悯仍旧怔怔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傅询,眉眼之间全是困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的腰窝很漂亮?还是说因为他小时候太漂亮了,所以忍不住欺负他?但不论是哪种说法,谁听了不说一句有毛病?他又最怕傅询这副模样,就那样看着他,不似从前那样随意玩闹,反倒正正经经的,认真得仿佛只把他这个人放进眼里。他倒是不知道,傅询每次闹他的时候,眼里也只有他。控制中心也真是的,剧情透露明明是给他的补偿,为了让他早做准备的。结果这时候才跟他说,那两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哪里还能准备?他还能在傅询面前勉强维持镇静,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傅询怎么还是那样看着他?韩悯悄悄地扭了扭脖子,仰头看人的姿势有点难受,脖子有点酸。他一动,傅询就发现了。傅询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韩悯回以两声干笑,然后撩起衣袖,试图转移话题,却说:“不要转移话题。”他指着自己右手小臂上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疤痕:“你看,我手上的这个坑就是你扣的,你哪里喜欢我?”傅询也掀开袖子,露出手臂上一个比他的更大的疤,淡淡道:“这是你扣的。”相互攀比。他再把衣袖往上捋了捋,指着另一个地方:“这是在西北时,蛮人的箭刺的。”韩悯给他弄的,竟然比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还要大一些。韩悯一噎,想要辩解:“那是因为我弄的时候,你还小,后来你长大了,就把这个疤撑大……”声音越来越小,这样牵强的话,韩悯自己也说不下去。他垂了垂眼睛,心想这样兜了一大圈,好像也没有得了什么好处。索性别开目光,心一横,只道:“反正那几本话本是我写的,你要……”话还没完,傅询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头碰了一下他的伤疤,用嘴唇。韩悯转头,惊愕地看着他。正跳舞的小企鹅纵身一跃,用两条小短腿摆了一个一字马,然后定在半空,啪唧一下摔下来。傅询犹觉不足,再吻了一下。韩悯被定在原地,小脸通红,头顶正一个劲地冒热气。小企鹅被残忍地变成烧企鹅。只听傅询道:“我很后悔。”后悔小时候使劲欺负他,欺负到韩悯对青梅竹马这个词产生误解。傅询更欲再吻,却被韩悯伸手挡住。他捂住傅询的脸,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可以了、可以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傅询抬头看他,还是那种让韩悯有些害怕的眼神。韩悯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唇角,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是。”无须他话,只要这三个字就足够了。韩悯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傅苟,你还是不太行,光亲手有什么意思,你看我的……”他盯着傅询的眼睛,脸还没凑过去,外边就传来小太监的通传:“陛下,卫将军求见。”吓得韩悯迅速后退避开。看来不太行的是他。他拢起散乱的衣裳,清了清嗓子,对傅询道:“你先办正事,我进去、嗯,整理一下。”傅询扶住他的脸,想亲他一下,但是看见他红得要滴血的脸,终究还是没下手。“你去吧,乱写话本的事情还没算完。”韩悯瘪着嘴,想要争辩两句,可卫归已经要进来了,他只好拢着衣裳离开。几重帷帐放下,隔开里外。韩悯搓了搓发烫的脸,然后把被屏蔽的系统放出来。系统见他双颊泛红,官服凌乱,愤怒地骂了一声:“禽兽。”“不是,是我自己没控制住,就脸红了。衣裳也是我自己弄的。”“你这个……”系统对他骂不出口,“小坏蛋,稍微克制一下啊。”“我知道,下次一定注意。”他整理好衣裳,又拍拍脸,想要让自己冷静一些。“对了,控制中心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偏偏是这时候。”“他们一直很拖拉。”“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给他们发消息的?”“很早之前,房子还没买下来,你和傅询一起去看的那天晚上。”韩悯凝眸:“嗯?”都这个时候了,说给他听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系统压低声音,跟他说悄悄话:“傅询趁你喝醉,偷亲了你一口。”韩悯好容易恢复原样的脸再次变得通红,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禽兽。”照理说,君臣谈话,起居郎应该在边上做记录。所以韩悯调整好状态,掀开帷帐,准备悄无声息地投入工作。原意不惊动别人,不料他一出去就被卫归看见了。卫归十分惊讶:“你怎么在里面?”“我怎么在里面?或许我……在龙床上睡了个午觉?你觉得呢?”这话说出来,韩悯自己也不信。傅询淡淡地扫了卫归一眼,卫归往后缩了缩,没有再问。他再看向韩悯:“傻站着……”好像是想起韩悯先前对他的控诉,韩悯说傅询对他不好。所以傅询没有把话说完,只道:“过来坐着。”韩悯拿起纸笔,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下。卫归原本是过来奏事的,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虎牙山行宫与猎场已经全部清理完毕,秋狩即日便可启程。”虎牙山在永安北,诨名犬牙山,是一连串的大山脉。地形复杂,山势交错,由此得名。江南多山,要像宋国那样以马球练兵,根本跑不起来。所以齐国演兵的方式,就是每年春秋两季的狩猎。德宗皇帝最先开始,将犬牙山划作猎场,觉着这个名字不太好听,这才改作虎牙山。虎牙山上有行宫,德宗皇帝很少去住,只在山下扎营,常常深入山林,有一回独自一人猎回一头猛虎,这倒是傅家人身上常有勇猛。不过先皇每回去,都会在行宫待着。或许从此处,也能窥见些许差异。傅询道:“月初朝会商议此事,你就说军队体量过大,全部随行恐怕难以调度,不如留下一半,也好守卫皇城安全。”“是。”“你今日回去,将军中士兵分个类。家里人不在永安的,随行秋狩;家人父母都在永安的,留下守卫。”“臣明白。”永安生变,虽是傅询有意设计赵存,但也防不住赵存趁机作乱。将父母家人都在永安的士兵留下,才更加稳妥。再说了两句要紧的话,卫归就领了命下去。他走之后,殿中又只剩下傅询与韩悯两人。韩悯低着头,专心写字。这些东西暂时不能写进正式的起居注里,否则被旁人看见,事情泄漏出去,又生事端。但是他可以先把这些东西自己收好,日后事了,也好修史。等了一会儿,见他放下笔,傅询才道:“记完了?”记完了就该算账了,《圣上和朝堂某的二三事》的账。韩悯重新拿起笔:“还没呢,我就是歇一会儿,陛下再看看书吧。”他伸手,想要把傅询手里的话本抽走:“这个就不要看了,很难看的。”他使劲扯了扯,拿不动,只好收回手:“你想看就看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韩悯继续疯狂暗示:“不好看,真的不好看。”傅询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里的话本放到案上,就摊开放在韩悯面前。韩悯满意地笑了:“听话的小乖……”傅询拿走他手里的笔:“朕看你闲得很,正好看得眼睛有些累了,你念念吧。”韩悯脸上笑容凝固:“啊?”“已经给你翻好了,念。”韩悯用力眨了眨眼睛,酝酿出点泪意:“真的念啊?”“念。”他语气冷淡,韩悯不敢再还价,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话本,从翻到的那一页开始念。他在心里抱怨,怎么和楚钰他们一模一样,都要他念话本?不过当时楚钰他们让他念的,是他自己写的那几本,把御史和探花郎改成韩起居郎来念。这回傅询让他念的是《起居郎》这本,这本写的事情和现实情况都差不离,不像韩悯写的那十本,都是他自己编的故事。编的故事念起来就像是局外人,这回的故事念起来格外有代入感,韩悯也格外别扭。他竭力保持平静的语调。然后傅询问:“你快哭了?”韩悯顺势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地应道:“嗯。”“那就念第七十六页的。”韩悯翻到那页一看,好么,那章写的是“小寒大人”被欺负得双眼通红,抽抽噎噎的。他一看就知道,这章是楚钰写的,那三个人里只有他这么恶趣味。韩悯耐着性子念了两行,实在是念不下去了,把书往桌上一丢:“不念了。”傅询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把笔还给他:“不念就写吧。”“写什么?”“《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你自己写,写十本。”“不是,我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