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其实不讨厌来自李善情的消息?
庄叙记不清,或许不想记清。
父亲去世之后,庄叙与韩邈大约僵持了三个月。
他奔波于家、学校、公司、实验室以及周律师的律所之间,想要获取支持,想尽快毕业,想做的一切,都几乎难以立刻做到。因为父亲的庇荫消失,便陡然被推到台前,毫无缓冲地面对从前无需面对的现实社会。
不是在考一场答案唯一的考试,不是在拿一项够聪明、够努力就能拿到的奖,不是潜心到实验室做学术,也不是简单拿出成果,便可以结束。
多年后回想,庄叙大部分的感受是麻木和疲惫,只有和李善情相关的那些片段,竟才是轻松的。
很可能也是基于此,即使在和李善情的关系降至冰点,两人当面争执多次,吵得口不择言之后,庄叙也不愿亲口附和不熟悉李善情的人对他的批判。即使是周开齐。
最初庄叙和李善情交流增加的原因,是李善情虽然说话乱七八糟,却仍能将严肃的事做得很好。
十一月初的一天,李善情给庄叙发消息,说自己终于痊愈,可以去上课了,普天同庆。
但出门时,玛丽姐姐强迫他在校服里穿了三层,衬杉摸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同学怀疑他胖了。
今天大奖赛的选拔,可能会有结果,愿上苍保佑!玛丽已经为他烧过香。
不论庄叙有没有回复,他都可以自得其乐地发上五六七八条。
庄叙平时不是每条都不理会,不过那天确实没有空聊天。下午在周律师的事务所办公室里,他们得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周律师前阵子找了两名国际顶尖的笔迹鉴定专家,对韩邈提供的意向书作分析。专家传来鉴定结果,却称意向书的签字,确实是庄智诚所写。
事到如今,合适的做法是开始考虑与韩邈谈判和解,但周律师了解过庄叙父亲的生平,与庄叙一样,坚信他未曾签署,因此沉默片刻,又说自己有了另一种怀疑,需要找人去调查证实,请几位稍安勿躁。
回了车里,庄叙的小叔重重叹气:“这下完了!”
庄智忠为人一向较为悲观保守,还未上庭,便像已经落败,靠在椅背上怨声载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正襟危坐,换了个角度,聊起职业经理人的人选来:“退一万步讲,就算要找职业经理人,也应该由股份最多的嫂子来选,怎么轮得到韩邈那小子?”
他说得十分悲愤,庄叙没开口,周开齐附和了两句,他又说:“反正嫂子继承了我哥的股份,就算请职业经理人,他也讨不了好处。”
“先别说这个了,”庄叙说,“官司还没打。”
小叔才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说:“那你今天得好好和钱将军说说。”
离开周律师的律所,庄叙和周开齐得赶往机场搭飞机,回内陆的某个军区,拜访从前与父亲交好的钱将军。
维原生科第一份与军方的合作合同,是钱将军牵头签下,那份合同提供了实验室启动期的大部分资金,说钱将军是父亲的伯乐也不为过。
降落的机场极小,只有一条跑道,航站楼也有些破败。钱将军派车来接,一路带他们经过县城,沿高低起伏的山路开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营地。
办公室在军营一栋小楼的二楼,条件简朴。钱将军身着军装,头发灰白,理得很短。他请庄叙和周开齐坐在木质沙发上,勤务兵给他们泡了两杯茶,便算是接待。
庄叙和钱将军只见过一次,周开齐与他相熟些,寒暄了两句,钱将军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庄叙,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你年纪太轻,还在上大学,你妈妈也没有管过集团的事,要挑起担子太勉强。即使站在你的角度,现在给集团找一名职业经理人,都能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类直接的话语,最近庄叙听得很多,不再感到羞辱与恼怒:“我知道您的担忧,但目前来看,没有职业经理人能够比我更适合管理维原生科。”
“SyncPulse在军用的科技和数据太敏感,即使其中做过分隔,交给别人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来之前,庄叙打过腹稿,分析得不算艰难,难的是面对钱将军不认可的目光,仍要面不改色,“我知道韩总找过您,一定也做了保证,不过韩总的确不了解实验室和数据库内部的运作规律。”
这一次前来,庄叙本也未抱有太多获取支持的期待,最大的希冀不过是能顺利地将韩邈那份意向书中存在的隐患托出,尽量说服钱将军站在中立一方。
父亲是个比庄叙更内向、更不善于演讲的人,私下遇见困难,总是说要尽人事,但从不说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