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由一个大学才来滨港的青年,开车带领一个土生土长滨港人,经过缆车、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挤满游客的马路,码头和摩天轮。他们随意地聊天,聊一些两人都感兴趣的实验话题,也讨论到同样坐落在番市的克里兰公司总部和克里兰的缓释器。
李善情开玩笑,问庄叙愿意花多少钱,让他不要进克里兰公司的实验室工作,庄叙让李善情先顺利毕业再说吧。李善情很有感情地说:“只要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别去我就绝对不会去的。”
庄叙很不明显地笑了笑,一下午的游览在日落时结束,李善情也决定,永远都不要结束他和庄叙的联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李善情是世界上最支持自己的人,他决定不要结束,就是不结束。
回到家里,玛丽还在替他整理行李,整个客厅里摊着四个全尺寸的行李箱,像准备用这些箱子,把李善情的十七个人生年份,从滨港完全迁移到新的居所。
“这个儿童画也要带吗?”李善情蹲下来,有些震惊地拿起一个画框。
“太太说了,滨港放一幅,”玛丽利索地把一叠衣服放进箱子,平放手肘,使劲往下压了压,“番市放一幅。”
李善情摇摇头:“好吧。”拿手机编辑消息,给庄叙发了他的起飞时间,以及航站楼的位置,说:“如果不来送我,这就是你为我祈福的时间。”
他其实还是希望庄叙可以来送送他,但是庄叙没有出现,明明答应他“看有没有时间”,大概最后没有看出时间吧——毕竟时间是挤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庄叙都不愿意挤,怎么会有?李善情酸溜溜地想,虽然这算是在他意料之中。
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来送他,他的同学,亲戚好友,学校老师和滨港大学的教授。李善情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受欢迎。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李善情生病时,在地图软件上放大过地球上的每一片土地,非洲大陆的少量植被、海洋在某一刻被记录的波纹,地图车摄下的街景,全都不放过,他觉得他肯定能算是一个地球的面貌专家,然而因为没有经验,升空时仍然有些惊吓。
飞行平稳之后,李善情又第一时间用机上的无线网给庄叙发了一条消息,问他:“你猜我在哪?”
庄叙竟然很快就回了:“平流层。”
“有空回消息没空来送我!”李善情惯常地埋怨,“你祷告了没有?”
“没有。”
竟无情得连骗骗李善情也不愿,李善情自讨没趣,放下了手机,打开一本最新的医学杂志看了起来。
周开齐二十八岁时,应最崇拜与信赖的庄智诚学长邀约,博士一毕业就加入了这间经费不多的小实验室,从实验员到集团的执行副总裁,和太太相识结婚生子,也看着庄叙一路优秀地长大。连学长的家庭,也一直是他的榜样,从未想过有一天,学长会忽然离开人世。
从十月到六月,这大半年,周开齐看在眼中,庄叙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做得更好,甚至比他所想的更坚强百倍。
因为庄叙十分年轻,维原生科也只是一个仍在发展中的医疗集团,仅靠聪明在行业内并不易被尊重,他常在各类场合遭遇同行长辈的轻慢和忽视,或是遇见隐藏着不礼貌的质疑,但从不缺席哪场本可以推给周开齐的业界会议,或因目之可见的艰难而露出一丝负面的情绪,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进公司的运营之中。
只有少数几件事,让周开齐觉得奇怪,也印象深刻。
一件是三月底的一个晚上,许元霜和庄叙来他家吃饭,庆祝他儿子周思岚的模考成绩,家庭电影刚刚开场,庄叙突然先离开了。
看完电影,许元霜也回了家,周思岚忽然贼头贼脑又神神秘秘地说“爸,妈,你们知道吗,刚才庄叙哥哥在和人打电话吵架”。
周开齐不相信,让周思岚好好学习,不要臆测他人。周思岚委屈地回房了。
另一件是六月五号那天,庄叙忽然推了一场下午的会议,很罕见地没有说原因。
中午,周开齐和他一起在公司食堂吃了饭,庄叙就说自己有事先走。三点钟又照常回来,全然不提起自己去做了什么。
最后是七月份,庄叙的毕业典礼当日。
那天典礼结束后,庄叙和周开齐立刻要搭飞机去钱将军所在的军区,周开齐便在车里等着他。家属不可进入典礼现场,所以滨大开了典礼的直播视频,周开齐也观看了一会儿。
典礼结束不久,庄叙便已经换下学士服,赶来车边。司机将车门打开,庄叙的私人手机响了,他本来应该打算上车接,但看见屏幕上的名字,脚步顿了顿,又没有跨上车。
周开齐听到庄叙和对方说话的声音,是他没有听过的冷淡:“有事吗?”
“……你熬夜是自己选的,”他说,“我不记得我发典礼链接邀请你看。”
庄叙拿着手机,又走远些,周开齐就听不见了。
过了大概三分钟,庄叙回来了,坐到位置上,关了车门。他的屏幕还亮着,周开齐扫了一眼,心里忽然觉得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想到是看到的时间不对。
滨港下午三点半,青霄白日,水泥地都被太阳晒得反出亮光,庄叙的手机却不知何故显示00:30,好像手机不对了,时区显示坏了,好像他的生活里有一部分,正在隐蔽地度过黑夜。
【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