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看他,几乎以为他在回答自己。
陈清玉只是用稚嫩而疑惑的声音独自呢喃。
“龟年一生下来,父皇就万分疼爱他,旁人不敢轻易碰一下;我摔了跤,父皇路过,第一反应是检查我有没有落泪,有没有软弱。”
“父皇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偷听到了,他说他想换太子。
其实我有点渴望。是不是不当太子,我就可以也被他宠一宠,看他多笑一笑?”
“贺娘娘每个季度都给龟年做很多新衣服,准许他玩自己喜欢的玩具,吃自己喜欢的点心。
我上次和龟年开玩笑,说要交换母妃就好了,他说不同意。其实我也就是玩笑话,没有旁的意思,没有对母妃不敬。”
“可他说,你的母妃太严格,太不疼你。”
陈清玉一句一句,声音很轻。
“龟年还小,我知道他是无心之言,可是……”
他忽然沉默良久,紧接着像是洗脑一般对自己郑重地说。
“母妃爱我,所以对我要求严格。”
“母妃爱我,所以才命人丢掉我的九连环,拆掉我爱去玩的秋千,不准我吃糖,吃街头的小吃,是为了我方方面面都好。”
“母妃爱我,我为她剥了虾,我做出好成绩,她便会对我笑。”
“母妃今天为我夹菜了,她希望我长高,我一定要多锻炼,多用功,不让他们为我失望。”
……
车外挤过人潮,透过马车的木窗,传来几声小孩儿大声叫娘叫爹爹的童音。
萧南时看见陈清玉望向窗外一盏最高最亮的天灯,听见他今夜最后一句嗫嚅。
“……母妃,我也想,叫您一声娘亲。”
*
接下来,萧南时看见那年京中瘟疫的事。那时,皇帝与陈清玉有不同的立场。
皇帝不满太子已久,借政见不合责罚他,将他贬的一无是处。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救人,你能救的了谁?”
“孽障!你是不是觉得你本事大的很,觉得朕做的不行,才多大就赶着取而代之了?”
“根本就是个竖子、废物,自以为是!有本事你就今日之内拿出药到病除的方子,再来和朕谈那些救不救那群庶民的事!”
“你这么谏言,可是在质疑朕?”皇帝气急败坏,“若你要救,自己去贫民窟里整治,朕告诉你,那些人活不活对社稷大局没什么影响!”
萧南时发现自己不能看这狗皇帝和樨妃和陈清玉的相处日常,一看便想找他们吵架。
她狠狠瞪了一眼皇帝,和眼眶通红的陈清玉走出书房,在长长的宫道上走着。
陈清玉身边跟着一个大臣。萧南时瞧过去,这人倒是鼎力支持太子的朝臣,不过他支持的不是陈清玉,是太子这个身份。
陈清玉对他似乎很是仰慕与信任,攥紧拳鼓起勇气地倾诉道:“大人,孤真的有父皇说的那样不好吗?”
那人一听便立马说:“殿下您是储君,可不能泄气,要打起精神来啊!陛下不过说了你几句,怎么能脆弱的质疑自己呢?
您去看看那些疫病中的人,活着就很好了。”
“您都是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满足?那样多的庶民挣扎在温饱线,太子他们和我们可全都指望着殿下将来庇佑呢……”
“你说的没错。”陈清玉很无力的松开拳,沉吟良久后颔首,“天下尚未太平,孤不可丧失意气。”
他说的似乎没有错,但萧南时听在耳里,觉得十分刺耳。
民众们为疾病所困是苦,可一个健全之人的受伤情绪,也是苦。
苦难就是苦难,不因大或小而分出高贵低贱,不论如何,她都不愿看到人们吃无谓的苦,吃不该吃的苦。
把人不当做人,而是用职务、责任与条件定格。求你完美,忽视你的感情,好像太子就是一尊无缺的玉佛,不允许有自己的情绪和错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那些施舍一样的零星善意。
你不被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不停运转的、不可以出错的机器。你不可以脆弱,不可以与他们思维相悖,不可以反抗忤逆。他们不让你哭,不让你如寻常人家喜玩乐,不让你平庸碌碌,却在你有所成就后嫉妒你的优秀,言语挖苦、动辄欺辱,又耻于承认。
这样的人生,说实话,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一口被扼住喉咙的、喘不上来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