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琴音逐渐低哑,渐至寂无。靠在船尾的舜英已悄然入梦,睡颜恬静。
舜英梦见了许一舟,将她捆在胸前,燮陵丶宛陵丶阊江丶西津渡丶龙城丶睢阳丶升阳……除了时不时停下来喂她几口米汤,其馀时间都在昼夜不歇地奔袭,一去南北三千里。
浑身是血的许一舟冲进勤政殿,跪下去丶小心翼翼解开她的襁褓,双手举到昭王面前。
「此女名舜英,隐蝠卫副统领崔怜云之女。怜云为维护征南清誉,已然自焚身亡。求陛下怜悯舜英,让她堂堂正正行于日光之下。」
元珙尚在沉思,伴驾的崔夫人已红了眼圈,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并肩跪在许一舟右侧:「亡国之君的种子,撒到大翊的土壤,长出是我大翊儿女,舜英乃忠烈之后!若陛下为难,臣妾可令崔氏长房以嫡女之名收养此女。」
想了想又苦笑着说:「可她大概不愿再与崔姓有干系了。」
元珙问她:「怜云的母族查到了没有?」
崔夫人点点头:「刚查到,是羽民九姓中的『褚』,重明之后。」
元珙微笑:「甚好,不必急着归入崔姓,朕会给她更高贵的身份。她将被养在中宫王后名下,与朕的嫡子女同吃同住,教养待遇等同王子。」
「沪南百姓重视祖宗和血脉,朕将纳郑姓宗室女入后宫,以姻亲促两地融合;郑氏宫妃若能诞下王子,并且该王子能顺利就藩,此女将归入褚姓。」
「若朕子嗣不继,此女是郑后主与云妃的后嗣,将归入郑姓,就藩沪南;沪南男尊女卑,在郑妃之子顺利就藩之前,她不能是女子,只能是男儿身。」
「若她最终归入褚姓,朕将收她为义女,食邑丶府邸丶婚嫁等礼遇皆等同公主。」
那个夜晚,是征和六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次日清晨,元珙抱着襁褓中的舜英走进景和宫,叮嘱冯姮把她当男孩养大,不许任何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冯姮问及孩子来历,元珙酝酿了半天才编好措辞:「这孩子生母是远征沪南的一名女将军,与一郑姓宗室子珠胎暗结,这孩子爹娘皆不愿叛国。后来,她娘伤了她爹性命,然后自戕了。」
「朕应当善待忠烈之后,赐给她高贵出身,让她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
冯姮并未多问,轻轻接过襁褓,抱到庭中的梨树下,慢慢坐下来,轻声哄着。
两岁的小元旻跑过来,乌溜溜的眼睛饶有兴趣盯着襁褓中的她,初生的她沐浴在晴空白日下,毫不畏缩地与他无声对视。
婴孩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舜英睁开睡眼,看见的是同样一双眼睛,跨越十九年光阴,与她静静对视。
腰间轻微一震,伸手摸去,那块随她颠沛流离近五个月丶坚若磐石的双鱼玉佩,此刻裂作了两半。
她注视着元旻双眸,认真地丶一字字说:「陛下,我想清楚了。」
「我是褚舜英,母亲是受尽唾骂的无名英雄,生父……生父国破家亡。但,我就是我,无需高贵的父亲为我加持。」
「我之所思,既因战乱而生,性命由无数义士拼死保下,又自小食万民之禄,唯有护好这锦绣河山,才对得起如此托举与牺牲。」
「我之所求,刀枪入库丶马放南山。我曾为武将,自当舍生忘死丶奋勇杀敌,御敌国门外丶开万世基业。却仍希冀这世间,能少几座宁皋山丶少几条丹河谷丶少几座被焚毁的龙兴楼。」
「陛下若不弃,我愿与陛下并肩,观文教于六经丶阅武功于七德,终其一生,携手共治出个河清海晏的大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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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璟站在大庆门下,看着送亲队伍从宫墙后迤逦而来,簇拥着已在宝慈宫拜别冯姮的元昙。
今天的元昙又明艳又妩媚,着一身华袿飞髾丶曳地长裙,用金丝银线绣出曲水丶凰羽和流云,再以孔雀羽线绣出八对神鸟。正红色的喜服衬得她肤白胜雪丶眸如春水,额心贴着银红梅花钿,颊晕嫩吴香丶唇点石榴娇。
生父已逝,兄长又都远在沪南,只能由他这个九叔暂代父兄,送她出降。
明德门外,站着同样身穿喜袍的冯彬,笑得合不拢嘴,双颊通红丶眼下两片乌青,一看就是高兴得好几宿没睡。
元璟并不怎么看得上冯彬,如此优柔荏弱丶毫无血性,总令他想到那个令他妒恨交加的男人,就连死丶都死得如此荒唐窝囊。
元昙刚回升阳时,他就私底下找聊她过,说适龄的宗室女多得是,两姓之好不一定非得出降她。又说元旻很通情达理,还拖着没下圣旨,在等她想清楚,一切都还有转圜。
可元昙就跟吃了秤砣般,一口咬定自己和冯彬情投意合,心甘情愿结作连理。
他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远有元旻丶元旭,近有元珙丶元昀丶元旷,她在如此多的优秀男子中长大,怎就一眼看中了冯彬那种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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