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所感地,元旻眼神一凝,追问:「你师从谁,本名是什么?」
天枢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末将师从上任隐蝠卫大统领许一舟,至于本名……」
「孟炜」,舜英站起身来,眼圈泛红,「我就是十九年前,你在龙兴楼杂物间里,守了几天几夜的那个女婴。」
。
得了元旻应允,舜英和天枢一起去燮陵周围转了转。
她先去了丹河谷,站在朔风烈烈的古战场,闭上双眼,无声哀立了不知多久。
随后,去了已建成的龙首山墓地,跪在郭洋的碑前上了三炷香,揭开一壶酒,浇地半壶丶自饮半壶。
然后,去了烧得只剩半截的龙兴楼,在当年崔怜云引燃火焰的位置躺下去,沉沉睡了一觉。
梦里,她一直在喃喃低语。
「值得吗?」丶「值得」丶「懂了吗?」丶「懂了」……
暮色乍起,舜英打了半车好酒,与天枢一起来到龙川湖,问了很多许一舟生前的事。
银月好似白玉盘,倒映水中漾出无数碎影。她和天枢蹲在湖边,将一壶又一壶好酒慢慢倒进月亮碎影里。
「师父一开始并不嗜酒,南征之后就越来越爱喝」,天枢注视着波面,眼里尽是怀念,「他说,世上无计可施的事太多,除了一醉,寻不到别的法子消愁。」
舜英轻声道:「听阿姿说,许统领本来很爱说爱笑。可自从征和六年,他抱回许娈牌位之后,就再没笑过。」
天枢打开一壶酒,向湖面遥遥一敬,喝了一口:「师父时常说,同去沪南二百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他一个。他总觉得自己被战友们抛弃了,末了末了,还是回了沪南丶长眠于此。」
「师父随昭王南巡之前,同我喝了一夜酒,说终于将阿姿抚养成人,你也有了好师父和好前程,他再无牵挂,懒得继续熬下去了。」
「我想,他在坠入龙川湖时,是轻松而欢喜的。」
就像,颠沛流离了许多年,终得以与子同归。
所有的酒壶都倒空了,舜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请大统领替我邀请陛下,明晚同游龙川湖。」
第84章去去从此辞
目送天枢走远,舜英看了看放在一旁的刀,心逐渐凉透,慢慢涌起愤怒和绝望。
「苻洵,你到底在沪南干了什么?」
她悲伤痛苦地质问,一颗颗泪水从眼角滴落,呆了片刻,奋力将刀掷进龙川湖。银白弯刀没入湖水的刹那,她如梦初醒,飞快跃入湖水将刀捞起。
夜风吹透湿淋淋的衣服,她清醒了些,无力地靠在一棵柳树上,闭上双眼。
黑暗的视野里浮起一张又一张人脸,贺浮白丶郭越丶许一舟丶郭洋丶丹河谷七万濒死的将士丶昭王丶崔怜云……
她看着那些脸,温柔笑了,决然地轻声说:「我懂了,值得。」
转头看向西北方向,视线越过无数城池和山川,落在国都升阳丶王宫深处,那高巍冰冷的王座。
「再冰冷的枷锁,总要有人去戴。」
「我此生已注定不得自由,总该有更多人能得到自由。」
。
摇一艘乌篷小船丶携两壶青梅淡酒丶抱一架焦尾古琴,夜深丶风静丶湖波平。
青梅酒极淡,舜英只喝得微醺,散漫地躺在船尾丶枕着漫天星光,看元旻手法生疏地调着弦。
久违的素馨花香弥散在身侧,元旻发现她今夜精心妆扮过,淡扫蛾眉丶薄施脂粉丶眼眸像两泓秋水,额心还贴了花钿,衣裙的花纹样式也更繁复精美,从往昔的娇俏轻灵变得庄丽华贵。
随着年岁增长,她就像一枝初放的花蕾,在他身旁一点点绽放,越来越有风韵,逐渐透出灼人的艳光。
他暗自欣喜,调好了琴弦,柔声问:「想听什么?」
舜英双眸有些迷离,和着漫天星光丶悠悠吟唱起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琴音清冷悠远,渡水而去三千里,龙川湖的孤魂野鬼都逸出水面,在月光下轻柔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