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慢慢抬手抚上脸颊,对着镜子微笑着,毅然决然丶迅速挥落。
如最昂贵珍稀的白绸被撕破,她额头顷刻显出两道交错的割伤,血不断涌出伤口丶流满面颊和身躯,犹如开在白雪上的星点梅花。
她用指头挑了点药膏抹在伤口上,耐心地讲解:「这种药每抹一遍,伤疤做旧一年,每抹一遍要间隔半时辰,才能再抹下一遍。」
「阿洵,开始吧,莫让我白白损毁容貌。」
苻洵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为何这样逼我?」
「老天送你来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一遍遍感受不甘和无能吗?」
她平静地催促:「麻药作用时间有限,阿洵,让我少痛些丶赶紧开始吧。」
苻洵颤抖着从木盒中拿起一支箭,盯着她右边肩头:「为什么连时间这么近的伤疤都去了?」
舜英笑温柔地注视着他:「因为你……刺进去吧,现在不痛。」
苻洵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中的位置猛然刺入,她身躯颤了颤丶迅速恢复了平静,不似他想像中那般咬牙忍痛丶冷汗如注。
这是他有生以来,手最稳的一次。
他唇角颤颤扬起苦笑丶流下两行泪,小心翼翼在她右肩抹上药膏,回身换了一柄雁翎刀,顺着她洁白细腻的手臂往下:「因为我?」
舜英点头:「我从小就不甚爱惜自己的脸和身子,也不知道为何要爱惜。」
雁翎刀刺下,血流如注,她轻轻蹙眉看着,顿了顿继续说。
「不但不爱惜,也十分能忍痛……像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喝一碗麻药,再挑开旧伤根本不算什么。」
苻洵哽咽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年洛京会盟,我看出你五脏六腑内伤很重,可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愣是没显露分毫。」
舜英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好像突然就变得身娇肉贵,怕疼怕黑丶贪生怕死……什么都舍不得。」
苻洵身躯猛然一僵,含泪笑道:「就当你是在夸我。」
她又说:「以前特别不在意身子,与你成婚之后别说一点疤痕,就是哪里晒黑点丶长几颗疹子都受不了,总怕让你瞧见我半点不漂亮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这可真是……」苻洵一边挑开她的旧伤丶一边抹药,哭哭笑笑,「你真可恶,一开口就戳人心窝肺管子。」
「我所有的首饰你要收好,尤其是银锁和那对镯子」,她颐指气使嘱托他,「还有蜜合香……到时候指不定埃兰国改进了配方,比原来的更好闻,到时候咱们买上几盒,熏屋子。」
「好,用一盒扔一盒,这点子家还是败得起」,他噗呲笑了,泪水却越流越多,「指不定新出别的香,都搬回家给你试试。」
她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还是算了,等到那天咱们都不用香料,生个女儿,像阿忆那样又伶俐又招人疼。」
夜还很长,卧房暖黄的灯烛下,锋芒森冷丶血流如注,他们手上动作没有停,嘴里也不停絮絮叨叨着家常,怀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舜英在洛川别苑养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深夜离开,子初的打更声响彻空廓的松花巷。离去时,她似乎听到伊河里咆哮着南翊水师的号角。
凝神细细分辨,是远处女人和稚子的嚎哭,他们正在送别即将踏上战场的夫君和父亲。
白鹭台飘飘渺渺传来弹拨琴弦的声音,和哀婉悲怆的歌声。黑暗中的苻洵睁开眼睛,看向空荡荡的枕边,紧紧攥住蝴蝶祥云银锁,泪流满面丶在床上颤抖着蜷成一团。
远处的歌声越来越清晰,是那首熟悉的《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一骨碌翻身起床,点亮灯烛,找到那只装着两人缠结发丝的华丽木匣,紧紧贴在脸上。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他又去竖柜里翻出她穿过的那件银红薄纱里衣,那是他们心意相通丶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他捂住胸膛,感知着她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迎着冰冷的夜风冲向后院,穿过梅林,站在萧望舒曾等候锦瑟两天一夜的门口。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未有叹,泪为生别滋。」她身穿粗布麻衣,混在即将奔赴洛京战场的兵役人群中,走过奉宁城东门时,回望了一眼曾住过六年的地方,潸然泪下。
「等我回来,阿洵。」她无声说着,白鹭台的歌声正唱着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