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禕即位后,每天上朝议政的闲暇,仍在兴庆宫聆听三师教诲。舜英推门进去,发现正殿丶书房丶寝殿所有陈设都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就连庭前海棠树也酷肖升阳王宫那棵。
她循着记忆走到陪殿*,找到对应她幼时居住的那个房间,果然空空如也。
就像她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海棠树枝繁叶茂丶浓荫如滴,她仰头指向顶梢:「我幼时,常爬上树顶折几枝海棠,插进花瓶放在你父王案头。」
承禕期待地注视着她:「母后以后也可以为我折花插瓶吗?」
舜英笑了笑:「当然可以。」
承禕眼圈泛起红,扯动嘴角挤出微笑:「母后已决定离开父王么?」
第205章缘去缘如水
舜英身形一僵,讶异地盯着他。
「没人对我说过什么,我猜的……看来猜对了」,承禕的笑容落寞而自嘲,「前年的事吧……从前年开始,六叔偶尔与人说起母后,不再称『四嫂』,而是『阿姊』——他是文官,一向礼数周全。」
舜英看着那笑容,陡然如利刃穿胸,苦笑着说:「他们都说你跟你父王很像,我却觉得,你比他更敏感。可是承禕,我记得你幼时分明很活泼胆大。」
承禕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坐上那把椅子的人,总会变得越来越像。」
思索片刻,他又问:「父王还活着对吗?只是不想管我们了。」
舜英思忖片刻,委婉地说:「他只是无法接受如今的世道,也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
似有所感,她缓缓向殿内走去,一步步走过空荡荡的前殿丶书房丶寝殿,再回到前殿檐下,抬头看着庭中海棠树。无言哀立良久,笑了,眼里浮起些许泪花。
「他年少时,喜洁丶喜静丶喜书法丶喜音律丝竹,对你六叔丶五姑母丶承陵承贇哥哥丶念笙姐姐极尽照拂,不贪权位丶不爱杀伐,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
承禕听得出神,忽然轻轻问:「母后说的,似乎不是父王……我记忆中的他与此大相径庭。」
舜英笑容怅惘:「因为他成了国君,也下定决心作一名好君主。」
承禕一瞬不瞬看着她,满脸与年龄不符的戚容:「为什么,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会变成如今这样?父王做错了什么?」
「无关对错,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她转头看向碧绿的树叶,「每个人长大后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条路会孤单丶也会会遇到新的同路人。可他害怕孤单,不愿孑孓独行,既不愿接纳新的同道中人,也不愿母后分道扬镳丶遇到其他人。」
她伸出手,轻柔抚摸树干,幽幽道:「就像这海棠,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过了初春花时,想长得根深蒂固丶枝繁叶茂,他却固执地只想让我留在繁花时节。」
承禕沉吟良久,眼里涌出泪花:「母后这些年究竟在哪?过得好么?」
舜英思忖片刻,委婉地说:「我一直在……朔北,与承贇并肩作战。」
「所以母后回来,只是因为朔北粮草不济?」承禕难以自已颤动唇角丶泪如雨下,「母后可以为了他们,回到阊江忍辱负重丶勾心斗角,却不愿为了我回来。那些外人都比我重要!」
「他们不是外人,是守护大翊疆土的忠勇烈士!也是我的挚友袍泽,更是几万人命!」舜英眼里掠过一丝森冷,声音陡然拔高,转瞬瞧见承禕泪眼,忽地想起他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于是心底涌起一股恻隐和悲伤,微微躬身抱住她,柔声道:「承禕,我很遗憾没能陪你长大,也很歉疚在你最痛苦的七年没能支持你。徽儿长得很好,谢谢你将她保护得这样好。」
承禕一边搂着她哭泣,一边眼瞳发亮丶盛满期盼:「母后别走,我可以等十年丶二十年甚至更久再亲政。」
舜英摇摇头,叹了口气松开他:「承禕,若你是普通孩子,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丶我都可以陪着你,可你是一国之君。」
迎着承禕逐渐凉下去的期待,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那残忍的四个字:「国无二君。」
「在你完全长大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保驾护航。可我懒得一辈子争权夺势,不愿摄政过久,致使朝野再次人心浮动,撼动你独一无二的地位。」
承禕低头,泪水一颗颗砸到地面,溅起浮沫飞灰:「孩儿谨遵母后教诲。」
舜英轻轻替他拭去泪水:「这国君你做得很好,比我想像中得更好。」
目送承禕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转弯处,孤独丶萧索,舜英扬唇笑了,带着一缕狠戾丶而后慢慢转为嘲讽和凉薄,流下两行泪水,轻声自言自语:「你真跟你父王一模一样……幸好,你是我血脉相连的儿子;不幸,你是我无法丢弃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