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遥遥注视着她越走越远,手指屈伸数次,最终攥紧成拳丶收入袖中。
再世为人,牵绊万千的少女越来越勇敢,朝气蓬勃的少年却越来越怯懦。
他垂下宽大的袍袖,慢吞吞向殿外走去。像是十四年前那个初夏,走了一圈,又走回原点。
元旭正在殿门口同苻洹寒暄,见他走过来,忙扬起轻快的笑容:「建业侯不如今晚去我那,咱们许久未见,好生叙叙旧?」
苻洹略带讶异,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忙笑着说:「这是自然。」忽又想到什么,补充说:「临出门前陛下特意交待,阿洵在阊江故旧颇多,可以晚些时候再回北卢。」
「有何旧可叙?」苻洵面无表情地说,「洹哥,我跟他不熟。」
说完这句,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礼貌而疏远地告辞后,晃晃悠悠向宫外走去。
苻洵没有回鸿胪寺,出了明德门丶沿宫墙根慢慢走,无数思绪念想在脑子里搅来搅去,搅得混混沌沌,忽然「嗡」地一声,炸成大片空白。
他仰起头,天上残月正缓缓西斜丶淡薄近乎虚无,过不了多久丶就该有新生太阳从东边喷薄而出。
他轻声自言自语,漫无目的向前走去,月亮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我也算计了你丶辜负了你,我也变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别等了,我不配……」
宫墙已走到转弯处,他不想继续往前,又不甘心就这样回鸿胪寺,于是在拐角处站了许久。
最后,还是晃晃悠悠沿宫墙根继续往前走。
「就一次,最后一次。」他心怀侥幸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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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处的宫禁黑黢黢的,鳞次栉比的建筑沉寂无声,大门口两盏灯笼,绛绡糊成外罩丶透出一片轻红。苻洵走到灯笼底下,抬头的瞬间,不由一怔。
天阶夜色凉如水,月光冷白,「邶风别苑」四个字行云流水,像等待了千年万年。
坐在台阶上那个人,也像等待了千年万年。
她早已换下袒衣,穿了身简洁无纹绣的浅紫色罗裙,抱腿坐在檐下台阶上,下颌可怜巴巴搁在膝头,毫无仪态地蜷成一团,像只被遗弃的狸猫,又乖巧又惹人心疼。
虽隔着台阶,却也能见到她精心装扮过,眉心的十字疤已淡化许多,她仍贴了一枚芙蕖花钿,尽力使整个妆面清艳无暇。
苻洵轻手轻脚走上去,恣肆的花香萦绕在她身侧,像橙花丶月季丶腊梅等齐齐盛放,蕴着晨露的清润。这馥郁之中夹杂了一丝酒气,挥之不去。
她双眼紧闭,睡过去不知多久。
乌发如流水披散满背,晕着温润光泽,苻洵伸手摸了摸,很柔软丶像最昂贵的绸缎,她没有醒——今晚喝了不少酒。他注视片刻,脱下大氅轻轻披在她背上,晃晃悠悠顺台阶往下走。
「回来!」石阶上的她已经醒了,哗啦站起来,「你跑什么跑?」
旋即,她低头整理衣裙,声音柔和了点:「我回去收拾好久才……好不好看?」
苻洵眼眶发热,定定注视着她,挤出个微笑:「好看。」
组织片刻语言,他深吸一口气说:「回去吧,我不进去。」
舜英愣住了,指向头顶匾额:「你看清楚这四个字,现在你说你不进来了?」
「很好看,可我不配走进来」,苻洵仰头看着台阶尽头,「姐姐,去年洛京会盟后那几天,我其实想过跟承贇他们联合起来,送你阊江夺权——只不过你比我更早提出来了。」
泪水夺眶而出,他倒退两步,轻声说:「从我起念头利用你的另一重身份丶送你回虎狼窝的那一刻起,我就不配再与你相守。」
「可那我是心甘情愿的」,舜英声音带着急切,追了两步说,「何况,你什么都没做,难关已经渡过去了。」
苻洵拼命摇头:「问题还在那……我现在又要利用你了,只要接近丶就是利用,因为你手握这个国家至高权力,哪怕只顾念我和我的故国一点点,都会给自己招致无穷麻烦。」
他眼眸含泪,颤声恳求:「姐姐,我舍不得咱们纯粹的感情,变成一碗夹生饭,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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