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奶一脚踏上踏板,身形如扎马步般稳若磐石,铁刺轮瞬间化作银光。谷穗刚沾边,金黄的谷粒便簌簌迸溅。铁牛躲闪不及,被溅了满脸谷子,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奶!该我啦!”
“小兔崽子!等老娘稀罕够了!”陈阿奶一个肘格挡开铁牛,脚下却精准控住力道,铁刺轮转速分毫不减。谷粒如雨点般噼里啪啦砸向地面。
“等装上外壳就不会这么乱了——”
“要啥外壳!这是天上神仙用的物件掉到了凡间!”陈阿奶踩着踏板像踩着风火轮,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弯着嘴角道,“庄稼人能摸着这宝贝,祖宗坟头都要冒青烟!……”
“铁牛,撑伞来闩门。”
白一一和王氏合力抬起那伤痕累累的铁皮车轮,雨水顺着轮毂的凹坑汇聚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泥地上。她缩了缩脖子,心虚地把身上的蓑衣往车轮上扯了扯,心里既懊恼又莫名期待——不知那冰山脸瞧见这“饱经风霜”的杰作时,会摆出什么表情。
村里的土路她白日里尚且走不顺,更别说这黑灯瞎火的雨夜。深一脚浅一脚,接连踩进几个水坑,车轮在手里越来越沉,等终于跌跌撞撞摸到淑婶子家门口时,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半边。
当那淋了雨、又被铁汉王家那只凶悍芦花鸡啄得坑坑洼洼的车轮,终于出现在沈思禾的工作台上时——
“你……”
木凿悬在半空,沈思禾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张常年无波的脸罕见地变了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指尖抚在在啄痕上顿住。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白一一——斗笠下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颊边,雨水顺着下巴尖儿往下淌,衣摆和裤脚糊满泥浆,唯有一双眼睛在昏灯下亮得惊人,像夜雨里未熄的炭火。
“虽然我很想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白一一摸了摸鼻子,声音越说越小,“但伤害已经造成,我再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她心里委屈得要命。伤是铁汉王家那只疯鸡啄的,木器她也是付了钱的,怎么现在反倒像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女,正接受道德审判?
“如果……你有办法修补,那最好不过。”她忽然拔高音量,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有也没关系!铁汉王说了,这车轮结实着呢,横竖不影响使用——”
“以后莫再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莫名透着一丝……温度?
“啊?”白一一瞪圆了眼。
就这?她原以为这男人少不得要给她上一堂“万物有灵”的哲学课,再附赠几句“暴殄天物”的谴责,谁知竟这么轻描淡写揭过了?
嘴上却不肯服软:“那我可不敢保证!铁汉王家那只芦花鸡好像对你的手艺情有独钟,下回指不定又发什么疯——”
“我去取。”他截断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抚过轮毂上的伤痕,“你不必送来。”
“……啊?”
所以,他方才那句“莫再如此”,指的是……以后他来搬?
白一一腾地耳根一热,心道回旋镖这么快就扎自己身上了?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轮到对方看自己像只水煮大虾。她匆忙别开视线,胡乱扯开话题:“早知你能补,我和婶子也不必费这牛劲把它扛进城了……”
沈思禾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过一道深刻的啄痕,淡淡道:“早知我能补,它又岂止这些伤。”
白一一心口一噎。
这话……她竟无法反驳。
“房子造好了。”
他突然俯身,从桌下取出两件木器。白一一眸子一亮。她先前的图纸上只粗略画出“木板挖洞、四角留脚、可以叠放”,可眼前鸡蛋托的成品远比想象中精巧——边缘的卡槽严丝合缝,中间底部三足支撑防止塌陷,连每个凹槽的弧度都经过精心打磨。
而旁边那方木食盒更让她呼吸一滞。抽拉式的盒盖上,白鹭振翅欲飞的姿态栩栩如生,每根羽毛都泛着木纹特有的光泽。那朵伴生的莲花更是精妙,连花瓣上欲坠未坠的水珠都雕了出来,在烛光下仿佛真的会滚动。
“这手艺……”她喉头动了动。
“余下的,后日与车一同送去。”沈思禾对她的彩虹屁置若罔闻,重新拿起木凿,沙沙的雕刻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无声地下逐客令。
“走这边。”王氏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托住白一一的手肘,带着她绕过一处泛着水光的泥洼。雨水在两人交叠的衣袖间汇成细流,“这条道多绕百十步,但胜在平整。”
雨幕如织,夜色浓得化不开。白一一眯起眼,只能望见远处几点昏黄的烛光,在雨水中晕成毛茸茸的光团。她索性放弃辨认方向,任由王氏牵引着前行。妇人粗糙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像是黑夜里唯一的路标。
穿过密林时,潮湿的树影突然裹挟来异样的气息。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人声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