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让我的孩子们回乡下去过一次元宵节,我好为他们点一次“间间亮”!
我真希望自己回到童年,郑重其事地再点一次“间间亮”!
三是“做月节”。
有人云:吃也是一种文化。我们楚门人是很会吃很讲究吃的,可见文化之丰富。
楚门人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天理所当然地尽情吃喝外,还有很多以吃为主要内容的“月节”。月节的日脚,自然是按阴历推算的。
从正月开始:正月半、二月二、三月清明(这是个时间很长的节次,人们可全凭自家祭扫祖墓的需要,选择一月中的任何一天,故有“清明长长节,做到端午歇”之谓),五月端午,七月半,八月十六,九月九,冬至,大年三十……算来大家共庆的有九种之多。至于为自家的婚丧嫁娶或庆寿或贺得子添孙做的喜酒、寿酒、满月酒、做周酒、百岁酒……则更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只要年景好,生活宽裕,人们自然可以找出各种理由好吃好喝,我惊异家乡人们“做月节”的方式,是那样顺理成章,习惯成自然而根深蒂固。因此,相传到现在也没有多大改变。正月半元宵节的吃食是不用太破费的,大都是过年剩余物资的一次清理和扫**。上桌的无非是几碗荤素菜肴,再加年糕粽子元宵之类的主食。正月半引逗大家兴趣的是舞龙灯,有些年,兴致高的人们,初三晚上就舞起了龙灯,到元宵节再闹一回,算是收场。
二月二龙抬头,比较简单,大部分人家“烫糕头”。所谓“烫糕头”,便是把谢年谢过的那对宝塔状的年糕头拿出来,切成筷头粗细的细条,然后烧一锅放了肉丝鱼鲞虾儿青菜等作料的汤,把切好的年糕条放进去一滚就成;也有的人家偏爱吃“芥菜饭”,说是吃了这种放了肉块和芥菜做成的米饭,不生疥疮疖疤。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但此时正是芥菜鲜嫩之时,用这种有特殊香味的芥菜煮饭尝鲜,自然别有风味。
三月清明节,则要做一种糯米粉做的大团子。因为在粉中揉上了青蒿或“地梅”叶子,整个团子便青绿莹亮很是悦目,上海人叫作“青团”,楚门则更有一个别致的名字:青掩。为何用这一“掩”字?我未专门考查,据猜想可能是“掩”住了里边的馅而得名吧?
楚门人蒸青掩,做法特殊,讲究的人家,蒸好后的青掩,一只一只全放在一片片剪好的文旦叶子上,求其柚树叶的清香气。青掩十分糯甜可口,且色香味俱佳,实在是家乡很别致的食品。
我在杭州也买过“青团”,吃了一只便不想第二只了,因为里边是稀糊糊的糖馅,而不是楚门做的又香又甜的赤豆豆沙馅;那皮子,虽也是绿的,却并非家乡人货真价实的用青蒿或地梅所揉,而是用了青菜汁或食用果绿,自然品味就差远了。
我不厌其详地说及这青掩及其可爱的绿色,是因为实在钦佩家乡人这绝顶聪明的发现:青蒿和地梅,都是极不起眼的野生小草叶,是什么人首先悟出来这东西能食用而且采用了如此精妙的制法呢?
与此异曲同工的是,用苎麻的嫩叶子揉粉,也可达到绿莹莹又香喷喷的效果,不过,苎麻叶只能用来揉在面粉中做麦饼用。五月端午是个大节,别地乡俗是包粽子,楚门却家家户户做麦饼。麦饼有两种,一是用面糊在鏊锅上摊出来的薄如纸的“吸饼”,上海一带叫作“春卷皮子”;二是用面粉掺了煮过的苎麻叶子揉成软硬适中的面团,然后用一截短短的易于手握的竹筒或木棍(楚门叫作“麦饼卷”),擀出一张张滚圆的淡绿色的薄饼,这薄饼在热锅上一张张贴出来时,原先的淡绿色又成了翠绿色,煞是好看。而且也有股特殊的草香味。
北方人吃煎饼,一根大葱蘸酱就行了,若是有盘炒鸡蛋一裹,便吃得满嘴滋味。楚门人吃麦饼,所裹的荤素菜肴,起码要弄上十来碗,配备齐全的各色小菜,加上海边小镇特有的海鲜,一桌配裹麦饼的菜肴,真算得是“十样锦”。
家乡的男女老少,十有八九爱吃麦饼,我也很喜欢,而且主要是喜欢吃麦饼和做麦饼时的那种气氛;擀饼子时,麦饼卷碰得笃笃地响,炒菜肴时香气四溢,品尝时团团围坐,人人动手全家忙,这种乐融融的气氛,真比北方的包饺子还要胜三分。
以往过端午节,不少人家在门口挂菖蒲剑避邪,在庭院洒雄黄酒消毒,大人们要喝雄黄酒,还要给孩子们的鼻头眼脑涂上一星星雄黄以杀虫解毒,而后还要炒上一锅洒上雄黄的蚕豆,让孩子们嚼得满街山响,现在,挂菖蒲剑被认为是无意义的迷信行为,不复有人再做;雄黄经了解是含砷的有毒物品,大家也不问津了。这两样东西的消失,我觉得没什么,令我惋惜的是不见了那些巧夺天工的香袋。
小巧玲珑的香袋,实在是件充满诗情和幽思的工艺品。不是吗?潇湘馆主林黛玉,为了那只香袋,曾与宝玉生过多少怨嗔?小小一只香袋,制作人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心裁施展巧艺、寄托情思,我见我们家乡人,总爱用各色绸缎绣制出模拟的各种小动物,另外,还用硬纸扎出或六角或八角壳子,再用红绿丝线缠出各种图案花纹,也是很好看的。小时候,母亲曾为我精心制作了兔狗猫虎四只小香袋,这四个玲珑可爱的香袋,在我脖子上挂了好一阵,又在我的蚊帐四角悬挂了好些年,朦胧欲睡或清晨钻出被窝时,我总要望一眼,这四只小小的香袋所唤起的温馨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如今,楚门的女人们,再难有心思做香袋。我想,她们不是不会,而是没空,她们一个个在镇办工厂企业挣大钱,没心思做这种小玩意,也许若干年后,香袋将在我们故乡一角永远地消失了……不知怎的,一想及此,我竟有点怅怅不已。
哦,我真想再回到童年,再挂几只玲珑有趣的香袋!
反过来再说“做月节”。
七月半这个“鬼节”也是个大节,吃食和端午节相似,主食也常常是麦饼,还多了一种叫“糕干坯”的粉食。所不同的是,端午这顿大餐备在中午,而七月半则是晚餐,而且都得备上香烛、千张,满满一桌菜肴敬过作古的先辈和鬼神后,才能全家共尝。
中秋节,楚门人一般在八月十六过,随意烧几样荤素菜肴,也不做什么粉食,买几盒月饼尝新就是。
九月九重阳节,过的人家也是少数,磨了新米蒸几笼浇成九层的又凉又软的米糕,叫作“九层糕”,无非是尝尝新粳米的清香而已。而“九层糕”之所以要浇成九层,大概就和九月九的“九”字有关。
再就是冬至,冬至几乎和端午一样隆重,冬至也家家做麦饼,家家又蒸糯甜的“冬至圆”即大团子。不过,因为此时地头已没有了青蒿或地梅,所以,“冬至圆”便是雪白的团子。这团子并不是圆圆的一团,巧手的主妇在收口时,总要捏出一点尖尖的“嘴”,散散排在蒸屉上,真像水上游着一群小白鹅。也有人喜欢花样翻新,团子捏成后,滚上一层浸泡过的糯米再蒸,这就有了新名字:米滚。米滚比冬至圆多了点意思,各地大饭店宴席上的“蓑衣丸子”,想必就是受此启发而来的吧?
冬至过后,恐怕就是全国上下家家为之精心操办的团圆饭——年夜饭了。自然也是七大盘八大碗,体面得能压断桌脚。对此,楚门又有个颇有书卷气的名字:了年。吃完这餐丰盛的“了年”后,又要煮一大锅“过年饭”,留到“明年”——第二天吃,以示有余粮剩饭,以祝年年丰衣足食。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陪母亲煮过年饭。母亲自然无须我动手,我能做的,无非是紧挨着她坐在那条窄长的灶凳上,看着她烧。那锅饭,由于精心量过米与水的比例,精心掌握火候,总是煮得格外松软,格外香。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在煮年夜饭时的虔诚和专注,灶膛哔哔剥剥的柴火映亮了她的脸庞,那样慈祥,那样生动。
乡俗和亲情永远是感情的摇篮!哦,我多想回到故乡,从头到脚过一年,末了,再陪母亲煮一次香喷喷的过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