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是他在私底下唤过成千上万遍的、呢喃般的语调。
一群飞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掠过,樱招猝不及防地被新收的弟子直呼其名,第一反应不是呵斥他对自己大不敬,而是觉得……有些熟悉。
熟悉得令她产生了一丝莫须有的悸动。
回过神才发现少年其实根本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剑谱当中的小人。
那小人呆呆傻傻,不能言语,只知道听从指令舞剑,也不知道贺兰宵这小鬼到底看了多少遍才学会她的朝真剑法。
樱招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剑谱往怀中一收,嘴里碎碎念道:“兴许是某些入不得大流的妖商术法,倒教我如同丑角一般被人日日观看,实在是奇怪得紧,这玩意儿我便收走了,你以后也切莫再碰。”
眼见着她又要将自己东西给没收,贺兰宵脸色一变,向来不轻易外露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樱招长老,你不是……我没有……”他不是神思迟缓、口齿不清之人,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甚至试图伸手将那本剑谱夺回。
樱招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触上她衣襟的前一刻骤然停手,然后握紧拳头抽手坐回榻上,仔细观看他的脸色,虽然仍是白净一片,但耳垂却隐隐转红,也不知到底是羞还是愤。
真是稀奇,这不苟言笑的小鬼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可爱的情态。
把他的符纸和丹药收走都没见他反应这般大,不过一本施了术法的剑谱而已,怎会如此恋恋不舍?
难不成他日日见着那个冒牌樱招,产生了仰慕之情?
没想到啊,她近二十年未出山,在山外还能有年纪这般小的仰慕者,看来年轻一辈的修道者们的确不太长进。
樱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得意,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便是坐姿也不自觉刻意了几分。她没往旁的地方想太多,只觉得弟子仰慕师父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她这般厉害的师父。
想到这里,她便也就原谅了他对着剑谱当中的自己直呼其名之事,扬起嘴角凑近贺兰宵,故意打趣道:“怎么,舍不得?”
贺兰宵没有回答,只是屈起膝将胳膊肘架在膝头,脸埋进去不理她,没办法遮住的耳朵瞧着比方才还要更红一些。
樱招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问得不妥,她渐渐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啦,我既已在你面前,这剑谱你也用不着了,以后你想学什么,我亲自教你便是。”
埋头默不作声的少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脑袋,抬眼望向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几次三番的试探过后,樱招对他的怀疑虽未完全打消,但既已将他认下,用心教导肯定免不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脸纠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叫我'师父'?”
贺兰宵有些迟缓地眨眨眼,轻声反问她:“我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樱招想起自己对他的百般刁难,心结顿开,她略微抱歉地抿了抿嘴,嘴上却将师父的架子端得十足,“我既已收你为徒,那你自当叫我师父啊。”
春三月,白云浮玉。贺兰宵看着樱招盛满笑意的一双眼,只觉得满心的不可思议。
剑谱是陪了他五年的旧物,就这样被收走,他想,他还是会有些低落。但如今樱招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其他身外之物,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掀开绣被下床,郑重其事地在樱招面前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师父。”
没有丝毫犹豫,他恭敬又乖顺地将这一声“师父”叫出了口。
他其实更习惯直接唤她“樱招”的,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叫她“师父”也很好。樱招从不收徒,他是她唯一的——
弟子。
他是她的唯一。
樱招绷不住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没过过这样的瘾一般说道:“嗯,乖徒儿。”
不过是小死一次而已,他得到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樱招于八十八岁时收了人生中第一个弟子,纵然一直未对他全然放心,但也算是悉心教导。剑修虽不富裕,但她身为一派长老,除了吃,其他用度亦从未亏待过他,于他修行有益的天才地宝更是不吝啬地给。
是以他的修为精进得还算快,不到一年便成功筑基,和掌门的亲传弟子苏常夕差不多同时。同辈的亲传弟子还有一名拜在风晞座下,是一名头上绑了几根小辫的少年,名叫燕迟。燕迟筑基要稍晚几个月。
贺兰宵更是,除了去不嚣峰进学,其余时候皆窝在北垚峰,调息打坐练剑,勤勤勉勉修行,自律得不像个少年郎,比樱招当年听话多了。
至少樱招在十五岁时的愿望就是躺着吸收天地灵气,反正苍梧山灵气充沛,她就算再不济,也比别的小门小派修为精进得要快的。更何况那时参柳作为大师兄,也没树立个好榜样,成日里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代师父管教樱招时也是今日不佳,明日欠好,后日不宜见兵器。总之是由着她自己胡来。如此这般耽搁了几年,直到某日她惊觉自己落下了太多,才开始奋起直追。
于是贺兰宵这般沉稳模样反倒叫她觉得十分省心。
省心之处还有很多。
作为一个剑修,樱招只在修行一事上勤奋,其余事情都十分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懒惰。她喜欢任何事都有人代劳的滋味,但又不喜欢身边围绕着太多人,所以亲手雕刻了很多傀儡,以满足基本需求。只是那些傀儡毕竟是她雕刻的,注入的是她的灵力,她不会的东西傀儡自然也不会。她丢三落四,高阶低阶的法宝凑作一堆,傀儡们也仔细不到哪里去,需要的时候谁也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