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队长的“会见”比林简预想的更为简短,也更为压抑。
那并非办公室,而是一间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隔离间,只有一张金属桌和三把冰冷的椅子。李洵坐在对面,肩章上的徽记冰冷而肃杀。他是一位面容刚毅、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与无数危险概念搏杀后沉淀下来的铁血气息。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看秦深一眼,只是调出了E-771事件的走廊监控记录,沉默地看完。
整个过程,房间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林简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E-771事件报告已归档。”李洵开口,声音如同钢铁摩擦,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你的行为,定性为‘未经授权的危险干预’。”
林简的心紧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
“但鉴于结果积极,且你尚处于认知引导期,本次不予处分。”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林简身上,那重量几乎让她难以呼吸,“记住,收容所不是依靠个人直觉和侥幸运行的地方。下一次,必须、也只能,严格遵守规程。”
他刻意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敲入林简的脑海:
“你的天赋,需要被约束在规则的框架内。否则,它带来的灾难,将远超其可能创造的价值。”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林简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李洵没有咆哮,没有威胁,但那纯粹的、基于规则和风险的审视,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那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针对她所代表的“不可控性”。
随后几天,她被安排了更高强度的规程学习,以及由秦深亲自监督的基础体能和应急反应训练。训练中的秦深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每一个指令都精准、高效,不容丝毫折扣。他没有对E-771事件发表任何看法,仿佛那从未发生,只是在她因训练疲惫而动作迟缓时,会投来一道冰冷的目光,让她立刻咬紧牙关,逼迫自己跟上节奏。
直到三天后的傍晚。
秦深将一枚薄薄的电子任务板递到她面前,屏幕幽光映着他没有表情的脸。
“外勤任务。目标:F-229,‘糖果屋’叙事聚合体。地点:表层世界,第七区,阳光福利院。”
林简愣住了。外勤?她才来了几天?而且,“糖果屋”?这听起来和之前那些令人不安的概念截然不同。
“F-229于七十二小时前渗透至表层,已诱捕并同化三名未成年个体意识,在其影响范围内构建了稳固的叙事领域。”秦深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描述一次普通的设备检修,“标准处理流程:执行‘净化规程’,瓦解叙事领域,回收概念核心,清除受影响者相关记忆。”
净化规程……瓦解……清除记忆……这些冰冷的词汇让林简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一个童话故事,为何要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处理?
“你的任务是观察,并协助后勤小组进行记忆清除后的心理平复工作。”秦深补充道,明确了她在此行中的定位——一个旁观者,一个辅助角色,一个……即将目睹“净化”过程的记录员。
通过那已成为熟悉通道的星辉列车,他们很快抵达了表层世界。阳光福利院外表看起来宁静祥和,红砖墙上爬着常青藤,但当他们穿过一层无形的、带着轻微阻力的“边界”时,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原本的操场、滑梯和楼房如同被橡皮擦去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由姜饼屋顶、棒棒糖栅栏和巧克力河流构成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发齁的气息,五彩的糖霜如同温暖的雪花般从看不见的天幕飘落。几个孩子穿着仿佛从童话书里直接走出来的、色彩鲜艳的棉布衣服,在堆积如山的彩虹糖豆和棉花糖堆里嬉笑打闹,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近乎完美的幸福笑容。
然而,在这片极致甜蜜、宛如梦幻的景象之下,林简再次“听”到了那种不协调的“声音”。不是E-771那样的狂乱尖叫,而是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的、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的悲泣。这悲泣并非来自那几个被同化的、笑容灿烂的孩子,而是源自这片糖果森林本身,源自那个坐落在森林中央、冒着棉花糖烟雾的、看起来温馨无比的姜饼小屋。
“叙事领域稳定度百分之七十八,同化程度深,已影响现实结构。”一名随行的技术员看着手中探测器上跳动的数据,语气凝重地报告,“建议立即启动‘净化规程’。”
所谓的“净化规程”,是一套标准化的概念压制与清除协议。两名身着特殊防护服、被称为“净化者”的行动队员越众而出,取出了造型奇特、如同□□般的装置。但其喷涌而出的并非火焰,而是某种能够分解概念结构、抹除信息痕迹的、令人心悸的苍白光辉。那光芒尚未发射,就已让周围的甜蜜空气泛起一阵冰冷的涟漪。
“准备……”负责现场指挥的一名净化者举起了手,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
“等等!”林简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秦深侧头看她,眼神冰冷,带着明确的制止意味。
“秦先生,我……我感觉到它的核心意识在哭泣!”林简急切地解释道,试图忽略那道几乎能将人冻结的视线,“它很悲伤,非常悲伤!也许我们可以尝试沟通,而不是直接……”
“F-229的危险性在于其叙事同化能力。”那名举手的净化者冷冷地打断她,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拖延意味着风险升级,可能导致目标意识彻底沉沦,或叙事领域进一步扩张。规程必须执行。”
苍白的光辉开始在那装置前端汇聚,发出低沉的、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嗡鸣。
林简看着那几个欢笑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又“听”着那来自糖果屋核心的、几乎要撕裂她心神的悲泣。规程,规则,李洵的警告……在她脑中轰鸣。但E-771事件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种无法坐视不理的冲动,一种相信“理解”或许优于“毁灭”的本能。
就在那苍白的、代表绝对“净化”的光束即将喷发的瞬间,她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冲向装置,也没有试图用身体阻挡。她只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冰冷的武器和质疑的目光,将自己的意识,连同那份试图理解和安抚的强烈意愿,毫无保留地、全力投射向那座哭泣的糖果屋!
(你为什么悲伤?)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回应具体的语言,只有一股更加汹涌的、混杂着粘稠甜腻气息的悲伤浪潮将她淹没。夹杂在这悲伤中的,是强烈的、令人心碎的孤独,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