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询室的风波并未在收容所广袤的空间里掀起多少涟漪。万籁收容所依旧按照它固有的、庞大的节奏运行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对林简而言,一切已然不同。秦深那句“训练强度加倍”和“全权负责”,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的肩上。
秦深的“训练”,并非在摆满器械的健身房,而是在一间被称为“拟境共鸣室”的广阔空间。四壁和天花板皆是深邃的黑色,能够模拟出任何已知或推演出的概念影响环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复现其精神压迫。
第一次踏入这里,林简就被眼前的景象所慑。秦深站在房间中央,身影在变幻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挺拔而孤立。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启动了模拟程序。
四周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断蠕动、流淌着粘稠液体的暗红色肉壁,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败甜腻的混合气息。低沉的、仿佛无数濒死者梦呓般的絮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钻入她的脑海,搅乱她的思维。
“模拟目标:Keter级概念‘血肉悲鸣’的次级衍生体精神污染波段,”秦深的声音透过模拟环境的噪音传来,冷静得如同在朗读仪器说明书,“其核心攻击模式为认知扭曲与心智溶解。标准应对流程:建立多层心智屏障,定位污染核心频率,执行信息静默。”
林简下意识地试图集中精神,像之前对待“情绪色彩”和“糖果屋”那样,敞开心扉去感受、去共情,寻找安抚的切入点。但这一次,她感受到的只有纯粹的狂乱、恶意和令人作呕的吞噬欲。那絮语瞬间变成刺耳的尖啸,暗红色的肉壁仿佛活了过来,向她挤压、包裹而来。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意识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剧痛与混乱几乎要将她撕裂。
“错误。”秦深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她濒临崩溃的意识,“共情不是敞开心扉任人宰割。它是探针,是解码器,不是祭品。感受它,但要用你的意志力构建精神滤网,分析其情绪波段中的攻击意图与结构性弱点!剥离其‘恶意’,解析其‘构成’!”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模拟环境的压迫感骤然减轻了几分,给了林简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重构滤网。再来。”
场景切换。这次是一片不断崩塌又重组的、由非欧几何构成的迷宫,每一块闪烁的砖石都在诉说着绝对的逻辑与冰冷的绝望,试图将她的思维也同化成这永恒悖论的一部分。
“Euclid级概念‘悖论之墙’碎片。其特性为……”
一次又一次。秦深模拟出各种类型、各种危险等级的概念精神投影,从引发单纯不适感到足以瞬间瓦解心智防线的恐怖存在。他的讲解永远精准、简洁,直指核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鼓励。失败,纠正,剖析失败原因,调整策略,再失败,再纠正……
林简的汗水浸透了特制的训练服,精神上的疲惫与刺痛远比□□更甚。她一次次在意识崩溃的边缘挣扎,又一次次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和秦深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提点重新站稳。她开始慢慢理解他所说的“滤网”和“结构化共情”。共情不再是不设防的接纳,而是变成了一种主动的“扫描”与“解析”。她学习在情感的洪流中保持一块理性的礁石,辨认哪些是概念的“核心诉求”或“结构特征”,哪些是它无意识散发的“精神污染”或“逻辑陷阱”,并快速构思如何利用这些信息达成稳定或引导,同时规避或抵御污染。
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如同将自身的灵魂一遍遍打碎又重塑。但她的进步也肉眼可见。
在一次模拟应对某个擅长编织美好、令人沉溺的幻觉概念时,林简成功识破了其伪装的“幸福感”背后空洞的回响,并反向注入了一段经过精心计算的、关于“真实虽伴有痛苦却蕴含无限可能”的坚定意念,导致模拟概念的结构瞬间产生紊乱,幻觉场景如同破碎的镜面般瓦解。
模拟结束,拟境室恢复至纯粹的黑暗与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秦深开口:“有效率的应对。攻击性意念的波形凝聚度提升了约百分之十五。但能量传递效率仍有优化空间,减少不必要的发散,集中一点,效果更佳。”
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接近于褒奖的评价。
训练间歇,林简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感觉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发出哀鸣。她忍不住看向站在不远处、如同雕塑般凝视着虚无黑暗的秦深,轻声问道:“秦先生,您……您一开始接受训练时,也是这样……剥离所有感受,只依靠规则和逻辑分析吗?”
秦深没有回头,背影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孤寂。就在林简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以一句“与你无关”搪塞过去时,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空旷感:
“不是。”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冰封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极少见的、近乎疲惫的痕迹。
“我的导师认为,绝对的理性是守护现实的最后壁垒,但理解概念的‘情感逻辑’,是通往更高效率控制的捷径。”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试图引导我走一条……和你现在类似的路。”
林简屏住了呼吸。这是秦深第一次主动提及他的过去,提及另一位“导师”。
“我失败了。”他继续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反而更令人心悸,“在一次高危险度的协同收容任务中,我的共情被那个概念体反向侵蚀、利用,导致了……不可逆的严重后果。导师为了弥补我的失误,强行介入,其自身概念结构受到污染……最终被议会判定为‘叛逃’,予以抹除。”
他顿了顿,最后那句话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却重重地砸在林简的心上:
“从那天起,我选择成为‘缄默者’。情感是多余的变量,是危险的裂隙。规则,才是唯一不会背叛的锚点。”
林简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而沉重。她望着秦深重新转过去的、挺直却莫名透着一丝苍凉的背影,终于明白,他那份近乎非人的冰冷理性,并非天性,而是用惨痛的代价、用至亲之人的牺牲换来的铠甲,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而对自己施加的、最严酷的刑罚。
他并非否定她的道路,恰恰相反,他正是因为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这条路上的陷阱与万丈深渊,才如此严苛、甚至不近人情地训练她,希望她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避开他曾经坠落的方向。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那一刻的沉默,比任何训诫都更沉重地烙印在了林简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