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管事离去时那仓惶的背影,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着谢知澜的介入,已然在这潭看似平静的内宅死水中,激起了不容忽视的波澜。接下来的几日,谢府表面依旧按部就班,但细心之人不难发现,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往日常在府中吆五喝六、与各房管事称兄道弟的钱管事,明显收敛了许多,见到澜意阁的人更是赔着十二分的小心。负责份例发放的几位婆子,往芳菲苑送东西时,也不再像以往那般随意夹带私货,账目记录得清晰了不少。而下人们私下议论的风向,也开始从质疑大小姐的能力,悄然转向猜测这位新任的“协理”能坚持多久,以及……柳姨娘何时会出手。
这些变化,谢知澜尽收眼底,却并不急于推进。她在等,等钱管事对“沁心坊”冰样的回复,也在等碧珠和青黛搜集到更确凿的证据。她知道,柳姨娘绝不会坐以待毙,第一次交锋的试探之后,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日清晨,谢知澜照例去荣禧堂给父亲请安。谢垣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连带着整个荣禧堂的气氛都有些压抑。显然,朝堂上漕运改革案的纷争,正让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父亲可是为漕运之事烦心?”谢知澜奉上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轻声问道。
谢垣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积弊已久,牵涉甚广,各方利益纠缠,想要厘清,谈何容易。”他并未多说,但语气中的疲惫与无奈显而易见。他看了一眼沉静的女儿,忽然心中一动。花宴上她那番“梦话”言犹在耳,此刻见她神色平静,不由问道:“澜儿,你近日协理家务,可还顺手?底下的人没有阳奉阴违吧?”
他这话,半是关心,半是试探。
谢知澜微微一笑,语气温婉:“劳父亲挂心,诸位管事嬷嬷都甚是尽心,女儿正在慢慢熟悉。只是……”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谢垣端起茶杯。
“女儿近日翻阅旧年账目,学习管家之道,发现一些日常用度的采买价格,似乎……与市价略有出入。”她的话语轻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譬如这茶叶,府中采买的乃是上等龙井,价格比女儿所知市面上同等品质的,要高上近三成。还有厨房采买的米肉蔬果,差价更是……女儿初学,或许看得不准,也可能是其中另有缘由,例如品质格外优异,或是包含了运输仓储等费用?”
她并未直接指控谁贪墨,而是以“学习”、“请教”的姿态,将问题抛了出来,既点明了异常,又显得谦逊谨慎,不给人口实。
谢垣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虽不直接管内宅琐事,但并非对其中猫腻一无所知,只是以往柳姨娘将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从未闹出过大乱子,他也乐得清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被女儿这般委婉却直指核心地提出来,他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哦?竟有此事?”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看的是哪里的账目?具体是哪些项目?”
谢知澜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上面是青黛这几日核验出的、问题最为突出的几项采买的价格对比,数字清晰,一目了然。“女儿只是随手记下,或许不尽准确,还请父亲指点。”
谢垣接过素笺,目光扫过上面罗列的项目和价格,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他不是不知物价,只是以往未曾细究,此刻两相对比,其中的水分之大,令他触目惊心!这还只是女儿随手记下的几项,若深查下去……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年,他谢府竟被这些蛀虫掏空了多少!
“砰!”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父亲息怒!”谢知澜连忙起身,“许是女儿弄错了,或是其中确有缘由……”
“你不必替他们开脱!”谢垣怒气冲冲地打断她,“这账目如此清楚,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看来这内宅,是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他此刻正是因朝堂之事心烦意乱,内宅又爆出如此丑闻,更是火上浇油。
他看向谢知澜,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决断:“澜儿,你既然发现了问题,便由你负责,给为父彻查清楚!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我谢府中饱私囊!”
“父亲……”谢知澜露出些许为难,“女儿年轻,只怕……难以服众,若查得不妥,反而……”
“我让你查,你就查!”谢垣语气不容置疑,“谁敢不服,就是与我谢垣过不去!你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权限,只管说!福伯会配合你!”
他要的,就是一个能捅破这层窗户纸、替他清理门户的人。谢知澜近日的表现,以及她此刻展现出的敏锐与谨慎,让他下定了决心。
“既然父亲信重,女儿……定当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容这些蛀虫继续败坏我谢府门风!”谢知澜不再推辞,屈膝行礼,语气斩钉截铁。她要的,就是父亲这句授权!
有了父亲的尚方宝剑,谢知澜回到澜意阁,立刻行动起来。她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首先召见了管家福伯。
福伯是府中老人,为人还算公正,只是多年来被柳姨娘势力压制,许多事有心无力。此刻见大小姐拿着老爷的明确指令,要彻查采买账目,他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担忧。
“大小姐,这采买一事,尤其是厨房,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福伯委婉地提醒。
“福伯放心。”谢知澜神色平静,“我并非要一棍子打死所有人,只为求一个明白,整肃风气。您只需将近年来厨房采买的相关账册、契约、以及经手人员的记录调给我即可。另外,还请福伯暗中留意,近日府中可有异常人员往来,尤其是与厨房钱管事相关之人。”
见谢知澜思路清晰,目标明确,福伯心中稍定,点头应下:“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拿到了父亲的支持和福伯的配合,谢知澜开始了雷厉风行的调查。她让碧珠和青黛将之前搜集的证据系统整理,自己则亲自翻阅福伯送来的历年账册。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连谢知澜自己都感到心惊。这厨房采买的贪墨,几乎成了惯例,数额之大,持续时间之长,远超她之前的预估。钱管事及其手下,通过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谎报数量、吃供应商回扣等多种手段,这些年捞取的油水,粗略估算,竟有数千两之巨!这简直是在吸谢府的血!
而与此同时,柳姨娘那边也终于有了动作。
就在谢知澜开始调阅账册的第二天下午,一个负责厨房杂役的婆子,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来到澜意阁,声称有要事禀报大小姐。
碧珠将她引了进来。那婆子姓王,一脸惶恐,进来就跪倒在地,磕头道:“大小姐救命!大小姐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