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哪个时代？”
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更像是一种积压情绪的宣泄，而非真的期待能从身旁这两位同样茫然的“难友”那里得到答案。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带起微弱的回响，旋即被那片柔和的、仿佛能吸收一切杂音的白光吞噬。林默和黄泰，他们和我一样，是刚从时间长河里被打捞上来的“古董”，又能知道什么呢？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溺水者徒劳的挣扎，想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稻草。
林默闻言，侧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应该会有人来引导我们。复苏冷冻的古代人，不可能毫无关注，放任自流。”
古代人……
这个词像根细小的、淬了冰的针，轻轻扎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心理上，我明明还是个正值青春（如果勉强忽略临终前那一段形销骨立、痛苦不堪的岁月的话）的姑娘，思维还停留在2032年的春天，却被冠以如此沧桑、带着历史尘埃气息的称呼。有点憋屈，又有点无可奈何的荒谬感。时间在这里，成了一种最霸道的评判标准，不由分说地将我归类。
我忍不住悄悄给了他一个白眼，让他自行领会这份微妙的不满。好吧，他似乎并没接收到我这无声的抗议，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面会发光的墙上，指尖依旧在那片光滑的壁面上探索，仿佛能从中抠出什么隐藏的密码。
就在我们三人陷入短暂的、各怀心事的沉默，各自消化着这超现实的处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新生喜悦与巨大茫然的粘稠气息时——
变化，发生了。
不是机械的齿轮转动声，也不是电子锁开启的“嘀”声。是那面原本浑然一体、散发着恒定柔和光芒的墙壁本身，它……活了。
对，就是“活”了的感觉。
墙壁的材质，那温润的哑光表面，像骤然拥有了生命，如同有意识的流体般，无声地、流畅地向内收缩、重塑，边缘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眨眼间便“生长”出了一个圆润的、没有任何棱角的通道入口。我瞪大了眼睛，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这彻底违背我所有物理认知的景象。这绝非我那个时代的3D打印或者某种投影技术能达到的效果，这是……物质的本质被重新定义了吗？
通道成型，内部的光线比房间内稍亮一些，带着一种邀请的意味。一个身影，从那片光晕中缓步走出，姿态从容得如同漫步在自家的庭院。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不，如果她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她的外貌无可挑剔，是一种超越了世俗审美标准的、精确到纳米级别的完美。肌肤莹润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内部有光在流动。五官的每一处线条，每一分比例，都精准得如同数学公式推导出的黄金分割，是大师呕心沥血也难以企及的杰作。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看不出具体材质的浅色衣裙，行走间，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嘴角扬起的那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甚至眼睫轻颤的频率，都自然流畅到了极致，甚至比我这个真人都更像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但她身上有一种超越人类范畴的……完美。不是那种带有侵略性或欲望色彩的美，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那是一种毫无瑕疵、如同初生晨曦般纯粹、均衡、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完美。仿佛上帝创世时，最初勾勒出的、最理想的那个蓝本，未经任何污染和磨损。
心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混合着巨大的震撼，悄然滋生。面对这样一个在“存在”层级上似乎就高出无数段位的生物（我暂且这么认定），作为普通人类的我，感到了某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渺小和……自卑。是的，自卑。在她面前，我甚至觉得连自己刚刚恢复的健康身体，都显得那么粗糙和充满缺陷。
我下意识地瞥向身旁两人，想从他们那里找到一点共鸣，或者说，确认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黄泰的眼睛已经直了，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一副典型的“技术宅遭遇超现实科技”的震撼反应，写满了“这不可能”和“太酷了”的混合表情。
而林默……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原本就锐利的眼神此刻更是像淬了火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牢牢锁定在那个“女子”身上。这反应倒符合他一贯的沉稳和可能因自身经历（那个“技术BUG”）而对这类超越理解的技术造物抱有的天然戒心。
那完美的“女子”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流转一周，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最终定格，脸上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极具亲和力与安抚意味的微笑。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泉击玉般，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躁心灵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落在最舒适的音域：
“三位苏醒者，你们好。欢迎结束漫长的休眠旅程。我的编号是0000000000000001，代号‘晨曦’。目前使用的是常规性家政服务模板，如果各位有任何不适应或不满意的方面，无论是外观、声音还是交互模式，请随时提出，我可以根据你们的集体或个人偏好进行实时调整。”
……
机、机器人？！AI？！
我心头巨震，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强装的镇定。虽然在我那个2032年，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已初见雏形，各种服务型机器人也开始进入特定领域和生活场景，新闻里也常有什么“AI突破”的报道……但……逼真到如此程度，完美到让人产生自惭形秽感觉，甚至能引发哲学思考（她到底算不算“生命”？）的机器人，完全、彻底地超乎了我最狂野的想象极限。这就是几百上千年后，技术所能达到的骇人高度吗？我们这些“古代人”，在她们面前，是否就像猿人看到了星际飞船？
“晨曦……”我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她的代号，这个名字倒是很贴切她给人的感觉——崭新，纯净，代表着未知黎明的开始。
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个最迫切、几乎要烧灼我喉咙的问题再次涌了上来。我几乎是急切地踏前一步，顾不上什么礼节和初次见面的分寸感，直接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晨曦，请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公元纪年还适用吗？距离……距离公元2032年，究竟过去了多久？”
晨曦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完美无瑕、弧度精确的微笑，她微微侧头，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经过亿万次模拟：“何诗妍小姐，请不用着急。时间的概念，尤其是线性流逝的绝对时间观念，对于刚刚结束漫长低温旅行的你们来说，可能需要一个逐步适应和重新建立的过程。这间苏醒室配备了最基础的环境维持功能，但外面的世界，才是你们未来生活的舞台。我们先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呼吸一下新时代的空气。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在途中慢慢聊，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解答。”
她的回答温和、周到，听起来充满了关怀，却又滴水不漏，像最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了我尖锐的问题，并将其轻轻推开。她没有直接给出我渴望的数字，那个能瞬间将我定位、也可能瞬间将我击垮的数字。反而用一种近乎哄劝的语气，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所有的好奇与不安，都巧妙地引向了那个“外面”。
她侧身，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通道那头，是一片更加明亮、也更加未知的光亮，隐隐有不同于房间内恒定嗡鸣的、细微而陌生的声音传来。
我的心沉了沉，像坠了一块冰。这种被无形之手掌控、被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们像是实验皿里被观察的小白鼠，每一步都被计算好了。但我知道，此刻的我们，虚弱、无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没有太多谈判或选择的余地。顺从，是唯一看似合理的路径。
林默没有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里面有关切，有提醒，更清晰的是一种“静观其变，保存实力”的讯号。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率先迈开步子，步伐稳健地走向那条光亮的通道，背影透着一股决绝的探索欲。黄泰似乎还处在对晨曦完美外表的惊叹和对这超现实场景的消化中，晕乎乎地，几乎是本能地跟了上去，像个被磁铁吸引的小铁屑。
我落在最后，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奇异清新感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不来多少安慰。我用力压下手心里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微汗意，也压下心中翻涌的、如同沸腾岩浆般的不安、好奇、恐惧，以及对那个注定残酷答案的抗拒。
走吧，何诗妍。我对自己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世界，是钢铁的丛林，是数据的洪流，还是神明遗弃的废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将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你既然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了回来，从那种连意识都要冻结的绝对零度中苏醒，就没有理由，畏惧面对一个崭新的、哪怕建立在所有熟悉之物都已化为乌有基础上的开始。
哪怕这个开始，是由一个代号“晨曦”的完美AI所引领。
我抬脚，鞋底接触通道微凉而富有弹性的地面，迈入了那条由墙壁“生长”出的、仿佛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走向那个未知的、属于这个崭新时代的天地——无论它是钢铁丛林，还是别的什么超出我想象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