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回我的脸上,带着引导的意味,
“你刚才关于‘树’的疑问,其实在逻辑上,隐含了另一个更深层、也更关乎自身的问题:设想一下,如果在遥远的宇宙彼岸,有一个先进的接收装置,它将你身体里每一个原子的状态、你大脑中每一个神经连接的细节、你所有的记忆和思维模式,都完美无缺地扫描、记录下来,然后将这份庞大的信息包,以超光速传输到目的地,再利用当地的物质,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精准地重新构造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个体——
那么,在那个遥远星球上被构造出来的那个个体,从任何可测量的物理和意识层面都与你无异的个体,他还是‘你’吗?那个独一无二的、拥有着何诗妍所有记忆和情感的‘你’?”
我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个问题……太尖锐,太直指核心了!这不仅仅是关于一棵树,这是关于“我”之所以为“我”的根本!
“如果答案是‘是’的话,”晨曦继续用她那平和的语调,阐述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假设,“那么星际旅行就变得非常简单且‘廉价’了。只需要在出发地对你进行一次性‘扫描’,然后将数据包发送到任意一个拥有先进构造设施的星球,瞬间就能在目的地‘打印’出一个全新的、活蹦乱跳的‘你’,可以立刻开始探索新的世界。这听起来非常高效,不是吗?”
她的话锋在此处巧妙地一转,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近乎人性的考量:“但是……请想一想,原本留在地球这边的这个、提供了所有扫描信息的、活生生的‘你’,又该怎么办呢?在确认彼岸的‘你’成功激活后,就将这边的这个‘你’……销毁吗?因为从信息层面,‘你’已经完成了‘传输’。可是,”
她微微蹙眉,那表情模拟得极其逼真,“那种感觉……明显不太好。无论是对于即将被销毁的‘这个你’,还是对于知晓这一切的旁观者来说,都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伦理上的悖论感和残酷性。”
她看着我,目光深邃得仿佛要看到我灵魂的最深处,声音清晰而缓慢:“这就是我们目前所面对的,一个小小的,关于‘存在’本质与‘意识连续性’的哲学与技术交织的悖论。我们能够复制信息,甚至复制物质结构,但我们能否复制,或者说,如何定义和保证那个最关键的、使得‘我’成为‘我’的、不可分割的‘存在’本身?”
我不自觉地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追问道:“那……你们现在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对于这种……‘传输’悖论?”
晨曦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理性的力量,也带着一丝对未知的谦逊:
“我们选择认为,真正的、有意义的、符合我们对‘存在’理解的宏观物体传输,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信息扫描、复制与在异地的粘贴重构。那种粗暴地割裂了‘存在’连续性、制造出‘哪一个才是真我’困境的悖论感,并不符合我们对‘生命’、对‘个体’价值的终极定义,也……并不美好。”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了一些,“所以我们仍在持续地寻找……那个或许更完美、能够兼顾效率与存在本质的答案。或许,答案藏在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量子意识领域,或许,它需要一种我们还未曾设想的、全新的物理理论框架。”
这个答案,带着AI特有的冷静与理性,没有给出虚幻的承诺,却又透着一丝对“存在”本身奥秘的尊重与不懈探索,让我心中有所触动,也对这个新时代的文明,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我们上了岸,沿着来时在沙地上留下的那串依稀可辨的脚印,慢慢地走回那艘银白色椭球形飞船停泊的地方。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将我们的影子在金色的沙海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两个漫步在时间之外的孤独旅人。
晨曦就像一个最耐心、最包容、最智慧的朋友(或者说导师?),安静地跟在我的身边,步伐与我保持一致,不催促,不打扰,只是提供着一种无声而坚定的陪伴,仿佛在告诉我,无论前方有多少未知的悖论与困惑,她都会在那里。
回到飞船旁时,黄泰和林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狼狈。
或者说,有点夸张的滑稽——两个人几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沙人”,头发被沙尘染成了土黄色,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眉毛和睫毛上也挂着细小的沙粒,原本颇具未来感的衣服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沙渍,黄泰还在那里不停地、徒劳地拍打着身上,试图抖落那些无孔不入、极其附着的细沙,每拍一下,就扬起一小团沙尘,引得他连连咳嗽。林默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但从他紧抿的嘴唇和略显僵硬的姿态来看,显然也对这一身沙尘颇为不适。
晨曦看着他们这副仿佛刚从沙暴里钻出来的模样,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用一种带着点戏谑又充满善意的语气解释道:“看来二位体验了一场非常‘沉浸式’的沙漠飙车。为了让体验更贴近原始驾驶的乐趣,我暂时关闭了跑车外壳的部分环境过滤功能。”
黄泰面色有点尴尬,挠了挠他那满是沙子的头发,结果又掉下来不少沙粒,他嘟囔着,语气里带着点哭笑不得:“是挺沉浸的……感觉像是被埋进沙子里又挖出来一样……”
然后,如同之前展示过的神迹一般,晨曦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只是目光在他们身上轻轻扫过。
下一刻,黄泰和林默身上、头发里所有的沙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最高效的无形吸尘器彻底清理过,连带着他们身上那身衣服,也恢复了光洁如新、挺括有型的完美状态,仿佛刚才那副狼狈不堪的“沙人”形象,只是我们集体产生的幻觉。
至于那辆炫酷的“逐风者”概念跑车,也早已悄无声息地、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回到了飞船内部,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泰很快从短暂的尴尬中恢复过来,属于技术宅兼玩乐派的好奇心再次占据了上风。他指着天空中南半球特有的、开始逐渐清晰浮现的璀璨星辰,以及那轮正在缓缓升起、愈发皎洁明亮的月亮,兴奋地提出了新的想法,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今晚天气这么好,一定有明月!皎皎明月当空,万籁俱寂,泛舟于如此平静的湖上,夜钓!这想想就是一件风雅又充满野趣的美事!怎么样?”
对于这个颇具诗情画意的提议,我和林默都表示了支持。林默依旧是那副随遇而安、对大多数安排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而我,主要是因为我从未有过钓鱼的经历,无论是在我的旧时代,还是在这匪夷所思的新纪元,心里对这种看似简单却需要耐心的活动,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尝试的欲望。
晨曦这次没有多言,也没有再抛出什么复杂的哲学问题,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乐于见到我们找到新的娱乐方式。随着她的意念(我猜是),飞船光滑的舱壁上再次无声地打开一个更加宽敞的通道,一辆造型比之前那辆跑车更显流线型、通体散发着柔和而梦幻的幽蓝色光芒、底部没有任何可见支撑却稳稳悬浮在沙地之上的浮空载具,悄无声息地滑行而出,静静地停泊在我们面前,像一只等待起航的、来自未来的蓝色巨鸟。
“大家请上来吧,”晨曦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夜色和同伴情绪感染的轻快与期待,“今晚,一定让你们尽兴而归,体验到最完美的月下夜钓。”
此时的她,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黄泰那单纯而热烈的兴奋情绪的感染,言谈举止间,竟显得有几分像我们那个时代网络上常见的、充满活力与元气、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的“精神小妹”。
当然,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无数高度拟人化行为模式面具中的又一幅,是她为了更好地与我们这些“原始人”互动而选择的、最适配当前情境的交互策略。
谁也不会,也不敢,真的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蹦蹦跳跳的年轻女孩来看待。在那看似活泼亲切的外表下,是足以撼动星辰的、冷静而浩瀚的智慧与力量。
我们依次登上这艘散发着蓝光的浮空载具,内部空间宽敞而舒适,座椅自动适应着我们的身形。载具平稳地、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加速度地升起,然后向着夜幕完全降临后、更显神秘、幽静与深邃的湖泊方向,无声地飞去。
窗外,明月渐渐升高,清冷而皎洁的辉光如同最细腻的银纱,洒满波光微微荡漾的湖面,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在水面上投下一条晃动的、银光闪闪的道路。
新的体验,即将在月光下开始。而关于那棵树、关于存在与连续的、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般在我心中漾开的圈圈思考涟漪,并未随着夜晚的降临而平息,反而在这片静谧的月色下,变得更加清晰,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