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带来的那点海风,终究没能吹动漳伽港根深蒂固的沉闷。半年光阴,如水淌过,只在妆台角落那包早已干硬的桂花糕上,留下一点徒劳的甜香。
前院猝然炸开瓷器碎裂的锐响,像冰棱狠狠凿在青石板上,瞬间撕碎了庭院的假寐。
“你眼里可还有这个家!那狐狸精的玉簪,你竟敢日日戴着!”母亲拔高的哭喊带着绝望的颤音,穿透门墙。
阿殊指尖正抚着贝壳上的浪纹,一滴震落的冰凉雨水砸在她手背上,寒意刺骨。她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贝壳攥进掌心,指节泛出青白。
这样的戏码,在她生命里反复上演了八年。从最初蜷在阿姐怀里瑟瑟发抖,到如今,心底只剩一片被磨砺出的、冰冷的漠然。
“吵什么!”父亲的怒吼更沉,混着桌椅被粗暴拖拽的钝响,“区区一件首饰,也值得你撒泼?这满府的用度,哪一文不是我挣来的!”
脚步声慌乱地逼近,阿姐提着裙摆跑来,鬓边的珠花歪斜,青绿色的衣袂沾了草屑:“阿殊,快回屋!娘……娘她气晕过去了!”她声音发颤,攥着帕子的指尖湿透。
阿殊没动,目光越过阿姐单薄的肩头,望向月洞门。几个仆妇正慌慌张张抬着担架出来,母亲面无血色地躺在上面,鬓发散乱,眼角泪痕未干。父亲负手跟在后面,脸色铁青,经过时,那阴鸷的目光狠狠剐过阿殊的脸,像是在责难她的冷静。
“回去。”阿姐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带着泣音。
阿殊顺从地转身。视线掠过庭院石桌时,瞥见阿桐留下的那张罗盘图谱还被镇纸压着一角,风吹过,纸页翻卷,其上描绘的航线,像一尾挣扎着欲要破纸而出的鱼。
厢房里,丹丹正忙着收拾散乱的绣线,见她们进来,忙合上门,压低声音:“小姐,前头听说,老爷在书房发了大火,说要给您定下城西盐商陆家的公子!”
阿殊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出,烫在指尖,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陆家公子……她记得去年元宵灯会,那个腆着肚腹、眼神浑浊的纨绔,对街边卖花女颐指气使的模样。
“爹定的?”她的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阿姐含泪点头:“娘不肯,说陆家虽富,公子品行却……方才吵起来,多半也为这个。”她坐到妆台前,拿起木梳梳理微乱的发丝,梳齿刮过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阿殊,我们女儿家,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寻个家境殷实的,安稳一生便算了。”
阿殊没有接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风裹着残存的桂花香和前院隐约的啜泣涌进来,闷得人心口发慌。这四方宅院,何尝不是一座精致的囚笼?
陆家下聘的红帖送进府时,阿殊正对着窗台上那枚贝壳出神。日光将它晒得温润,浪纹里的细沙仿佛真藏着一片微缩的海。指尖抚过,恍惚间,竟又想起阿桐那双亮得灼人的眼。
丹丹捧着红漆帖子进来,脚步轻得近乎飘忽,声音发颤:“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
阿殊一动不动。直到院外传来父亲不耐的呵斥,她才缓缓起身。穿过月洞门,正撞见母亲扶着廊柱默默垂泪,见她来了,嘴角无力地牵动一下,终是哑然——自那次争吵晕厥后,母亲便似被抽走了脊梁,再不敢违逆父亲半分。
前厅里,父亲沈老爷端坐主位,指间那枚玉扳指转得人心烦。身旁的媒婆堆起满脸笑褶,见阿殊进来,立刻迎上:“哎哟,阿殊姑娘真是越发标致了!能娶到您,是陆家公子天大的福分!”说着便要来拉她的手。
阿殊侧身避开,目光直直投向父亲。
“下月初三下聘,”沈老爷眼皮一掀,语气不容置喙,“陆家良田千亩,盐铺十间,你过去,是享福的。”
“我不嫁。”
声音不重,却像一块顽石砸进死水,溅起无声的浪。媒婆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沈老爷转着扳指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他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跳起,“反了你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放肆!”
“陆家公子品行不端,漳伽港谁人不知?”阿殊抬起眼,睫羽微颤,身躯却站得笔直,“爹爹若只为攀附钱财,便将女儿推入火坑,就不怕旁人戳断沈家的脊梁骨吗?”她想起灯会上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想起游记里“宁为玉碎”的句子,骨子里的硬气猛然顶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