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使桑弘,乃朝廷九卿之一的太仆,掌管舆马,素以老成持重、精于算计着称。
此刻,他手中那杯来自江南的琥珀色美酒已然冰凉,却忘了啜饮。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主位方向,方才妇姽那凌空飞渡、并指切肉的短暂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更烙进了他心里。
他艰难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凑近身旁一位面容清矍、目光锐利的中年副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与颓然:“子舆(取《孟子》典故,暗示其谋士身份),看见了吗?这妇人……这西凉王妃!她离镇北军权已有年余,老夫本以为她耽于内帷,武艺纵有根基,也难免生疏。可方才……那身法,那指力,举重若轻,收发由心,怕是已臻化境!莫说靖北将军南宫适与禁军统领林泽合力,便是将朝廷‘五虎上将’尽数聚齐,结阵围攻,恐怕……也难撼其锋!”
被称为子舆的副使,同样面色凝重,他缓缓放下银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象牙筷身,声音同样低沉,却更显冷静:
“桑公所言甚是。观其行止,非但武技未废,恐怕因心境转变,更添几分圆融莫测。且她与西凉王之间……”
他目光扫过主位上正被妇姽细心喂食热汤的韩月,以及妇人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温柔专注。
“羁绊之深,远超我等此前预估。单凭武力硬撼,已非上策。”
桑弘喉头滚动,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
“更棘手的是西凉王韩月此人。年少而心深,善揽人心,又能驱策如青鸾、玄素、薛敏华等各色英才为己用。短短数年,拓地万里,威服诸夷,如今连这等洪荒遗种都能拿来宴客示威……其志岂在区区西域?”
他重重叹息一声,声音满是苦涩。
“之前我等耗费心力,在安西散布的那些流言,看来……收效甚微,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其内部更加警醒团结。”
子舆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流言未能动摇根本,反倒打草惊蛇。更麻烦的是关内。‘太子非陛下所出’的传言,如今在朝野已是甚嚣尘上,几位皇子推波助澜,陛下又……龙体堪忧。一旦有变,中枢必然大乱。届时,辽东公孙、江南司马,必不会放过机会。山东、河北诸王,亦非安分之辈。此消彼长之下……”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朝廷自顾不暇,西凉却如日中天,此消彼长,大势恐将倾斜。
桑弘颓然靠向椅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喃喃道:“难道这煌煌虞室四百年江山,真要……真要落到这韩家小儿手中?”
就在这时,坐在桑弘另一侧、一位一直沉默寡言、面容略显阴鸷的年轻副使忽然微微倾身,用几乎细不可闻的气音插话道:
“桑公,子舆先生,何必如此丧气?猛兽虽凶,亦有软肋。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最为省力。”
桑弘浑身一激灵,猛地坐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奚隗的嘴巴,力道之大,让奚隗险些窒息。
他眼中厉色一闪,左右飞速扫视,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缓缓松手,但脸色已然铁青,压低声音斥道:
“噤声!此地是何所在?安敢妄言!若被西凉‘谛听’察觉,你我顷刻间便是刀下之鬼!”
另一位名叫奚隗揉了揉被捂疼的嘴,却并无惧色,反而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同样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桑公勿忧,下官自有分寸。只是见二位大人忧心如焚,不忍坐视。朝廷虽处弱势,然制胜之道,未必在疆场。”
桑弘与子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桑弘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你有何策?需知,绝不可妄动刀兵!如今朝廷四十五万兵马,最精锐的朔方军被南宫适带往北疆抵御匈人,二十万平南军在熊辉(接前文熊熙阵亡,其族侄接替)手中于湖广与南楚胶着,五万安东军需时刻盯防辽东公孙氏。中枢真正可机动调遣之兵,不过五万之数,且战力堪忧,绝不可与西凉三十万虎狼之师正面相抗!”
奚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伸出三根手指,逐一屈下:
“其一,离间其军。西凉军看似一体,实则由两部分构成——韩月亲手打造、根基浅薄却备受信任的‘朔风’系,以及王妃妇姽旧部、根基深厚却难免有‘外人’之感的‘镇北’系。两系将领表面和睦,私下岂无龃龉?只需暗中操作,令韩月对朔风军更加优渥信赖,而对镇北旧部稍加冷落、或在其立功时奖赏不公,再辅以流言,言韩月‘重亲疏远旧’,猜忌之种一旦播下,自有生根发芽之时。军心不稳,则根基动摇。”
子舆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
“此计……倒是可行。需寻机在军功封赏、物资配给、职位升迁上做文章,务求细微难察,却能积成怨隙。”
奚隗屈下第二根手指:
“其二,分化其财。西凉商贸繁盛,十大财团看似铁板一块,皆听命于韩月与薛敏华。然则,安西本地,岂无原有之世家豪族?彼等昔日的产业、人脉、影响力,被新崛起的财团挤压侵吞,心中岂无怨怼?之前朝廷扶持的那几家,虽被拔除,但证明此路可行。如今大可暗中接触其他失意者,许以重利,允诺将来,令其在西凉内部制造麻烦,在赋税、物流、甚至军需供给上做些手脚,不需多,只需令其首尾难顾,疲于奔命即可。经济血脉若生淤塞,巨人亦会行动迟缓。”
桑弘若有所思:“安西本地世家……确有此可能。此事需极为隐秘,联络之人必须可靠,且要有足以打动他们的筹码。”
奚隗屈下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乱其内帷,破其伉俪。”
桑弘与子舆同时瞳孔一缩。
“韩月与妇姽,母子成婚,悖逆人伦,此乃其最大之疮疤,亦是其最脆弱之关节。”奚隗语速加快,“妇姽善妒,掌控欲极强,此乃众所周知。先前波斯人献美触怒于她,便是明证。我等正可从此处着手。”
“如何着手?”桑弘追问。
“双管齐下。”奚隗眼中幽光闪烁。
“明面上,朝廷可下旨,‘嘉奖’西凉王镇守边陲之功,‘体恤’王妃劳苦,特赐婚名门淑女,以充后宫,协助王妃打理内务,并为西凉王室开枝散叶。人选需精心挑选,既要出身足够高贵,令韩月难以断然拒绝朝廷‘美意’,又要貌美聪慧,懂得争宠之道。此女入西凉后宫,便是埋下的一颗钉子,日夜在妇姽眼前晃动,时刻提醒她‘王妃’之位并非独一无二,更能分走韩月部分关注。以妇姽之妒性,天长日久,焉能不起风波?”
子舆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