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脸猫说:“军法处,他们说我只要把钱交公,就是剿共,如果不交公,就是抢劫,当时为了保命,只能舍财了。”
六爪女哈哈笑:“你真的是白忙了,他们真的把你的钱充公了?不会是揣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大脸猫说:“那应该不会,他们给我收条,上面有军部的财务印章。”
六爪女也不懂得这些,可是想到那个军法处的法官收了她一千块大洋,总觉得大脸猫的钱可能让军法处的人给黑了,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
外面的枪声时密时疏,炮击已经停止,炊事兵给外面的士兵送饭,估计敌人也要开饭了。士兵们趴在堑壕里,啃着米团和红薯,好在有茶水供应,士兵们喝茶用的都是竹筒,炊事兵用大铁桶担到阵地上,灌进士兵的竹筒里,南方士兵,有了茶水就有了力气、有了命。这是六爪女的功劳,她把伙计们平日里积存的茶叶,不论好坏贵贱,统统给了炊事兵,让他能给士兵熬茶水。六爪女正在看士兵们吃饭,却听见土楼西北方向枪声大作,连忙跑到西北角的碉楼上查看,只见红点的士兵撤了下来,前面的士兵已经到了土楼跟前,后面的士兵却还在拼命地抵抗着后面的日本人,日本人疯了一样的拼命冲击,红点的士兵根本就无法摆脱,按照原来的计划和守卫在土楼外面的士兵们会合。六爪女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跑去告诉大脸猫。
大脸猫听了六爪女的报告,眼珠子在眼眶子里转来转去,猛然拍了一把大腿:“狗日的,干他。”
3
那是一场占了大便宜的胜仗,当红点回到土楼里,表扬大脸猫:“这次做了个漂亮事,可以单独指挥一个团了。”的时候,大脸猫难得羞赧的脸红了,这是六爪女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心里也对这个爱钱的家伙有了新的认识。
大脸猫他们并没有像六爪女担心的那样趁红点不在一跑了之,他们直接绕到了红点他们身后,依托山丘的优势,居高临下,一通机枪扫射加上成排的手榴弹砸下去,把鬼子打了个狼狈不堪,本想绕过土楼直接偷袭平和县城,然后向闽地纵深入侵的日本人,自己反而遭遇了偷袭。红点他们的反应也极为灵活,袭扰了日军以后,本来忙于摆脱敌人的追赶,听到日本人身后、侧翼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立刻判断有了援军,从枪声判断而且是一支力量非常强悍的援军,立刻返身回击,日本人被大脸猫他们的机枪和手榴弹打懵了,红点他们又反击回来,更是慌了手脚,如果不是训练有素,及时做出了战术调整,很可能会在两下夹击中全军覆没。敌军虽然最终冲了出去,却也扔下了上百具尸体。
红点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将从土楼里带出去的部队留在土楼外面,而是原封带了回来。由于大脸猫的主动出击,他预期的兵力损失避免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撤回堑壕,会合外面的守军了。然而,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场胜仗仅仅是战役性的小便宜,从整个战局来看,他们获得最终胜利的希望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获得支援的希望渺茫。他派出去了数拨联络兵,各处寻找友军,返回来的探子没有一个给他带来希望:方圆百里之内,居然再也找不到中国军队。红点他们团撤退的时候,接到的命令就是退守平和、南靖、漳州、长泰一线,择机、择地抗拒日军深入闽地腹地。这道命令本身就是溃退过程下达的乱命,没有具体的集结地点、没有具体的协同措施、没有具体的联络方式,一切都不具体。而且以红点他们这一个并不完整的团布防那么广阔的区域,就像打谷场上撒米粒,啥用没有。当时正处于战败撤退的慌乱之中,只能按照命令执行。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道命令的实质就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也难怪他们四处没有找到友军。他们连一个能用的发报机都没有,派出去的联络兵还有两个根本就再也没有返回,也不知道是半路上牺牲了,还是逃跑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在这里拼死抵抗的消息,能够传播出去,哪家友军得知之后,能够良心发现,主动过来跟他们会合。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个前景就跟冬天盼春雨一样属于老天爷才能决定的事情。
红点恨透了敌人的炮,和哑哥趴在射孔里面专门找日本人的炮兵打,打死了两三个,其他炮兵立刻隐蔽,炮弹却照样从他们的隐蔽地点往土楼里落。战斗胶着,红点他们加强了瞭望侦查,所有望远镜都集中起来交给六角楼上六个碉楼上安排的观察员,防备日本人再绕过土楼从背后袭击他们,也防备日军绕过他们朝西北方向闽地的纵深进攻。
哑哥、六爪女还有几个抢打得好的士兵被红点安排到碉楼的射孔处,专门负责杀伤露头的敌人,吓得日本人和伪军都钻进了堑壕里不敢冒尖了。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几天过去了,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开始引发出了疲惫导致的懈怠。红点部队里的伤兵没法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时不时就有人死去,伤兵的死亡,对于士气的影响远远大于战场上战死的士兵,沮丧、颓气弥漫在士兵中间。为了振发士气,红点组织了专门突击队,每队十来个人,轮番从土楼暗道出去袭扰日军,六爪女捧了大洋坐在院子里,凡是回来的突击队员,每人发十块大洋,可惜的是,没人要:“决死就是一定要死,还要大洋干球呢。”一个突击队员嘟囔了一句,六爪女听到了,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赶紧抱着大洋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过了三五天,日本人终于开始重新组织进攻,队列前面出现了乌龟壳样的坦克车,很显然,这几天日本人并没有闲着,他们又调来了援军,并且调来了坦克。有了坦克支援,日军有恃无恐,大队人马跟在乌龟壳后面,朝红点他们的防线冲击。红点他们没有任何反坦克武器,在坦克车的攻击面前,手里只有步枪、机枪的士兵就像除草机下的茅草,被坦克的炮火、机枪和铁甲履带摧毁。
防线溃了,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向土楼溃退,红点眼睛都红了,亲自带领士兵们从楼上向已经逼近的坦克投手榴弹,手榴弹落在坦克的乌龟壳上,就像落到石头上的鸡蛋,炸得稀碎了,坦克却丝毫无损。坦克将炮弹泼洒在土楼的围墙上,剧烈的爆炸震撼着土楼,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胆怯的颤抖。
坦克停在距离土楼半里左右的地方,想放火烧也够不着,派士兵过去,不等到跟前就会被坦克和后面的步兵交叉火力歼灭殆尽,现在红点他们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地步。夜色掩盖了四野,炊事兵给士兵们分发食品,茶水照样供应,现在土楼外围的防守工事全部沦陷,士兵也全部都撤回了土楼,六角楼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所、防御阵地。士兵们静默地散落在楼内任何一处相对安全的位置,吃着粗粝简单的晚餐,喝着大碗茶水,红点忧虑的问六爪女:“还能有多少粮食?水源不会被敌人切断吧?”
六爪女也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粮食,能供这些士兵吃多久,可是她知道,现在一定要给红点鼓劲:“粮食吃光了也不怕,我们从暗道到野地里收割去,伙计们种的包谷应该能吃了。水源是从地底下的泉眼引过来的,敌人发现不了。”
红点放心了,又问大脸猫:“现在能作战的还有多少人?”
大脸猫的回答令人骨寒鼻酸:“也就是三百来个人吧,包括轻伤的。”
他们来的时候有两千多人,孤军奋战守了半个多月,死伤大半,他们的坚守得不到支援,得不到喝彩,现在即便能够突围,也难以摆脱敌人的追击,弹尽粮绝最后投降或者自杀,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宿命。六爪女看到了红点眼中的泪花在黑暗中闪烁,忍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片刻,红点长啸一声,吟诵起了文天祥的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红点的声音悲怆、嘶哑,令人想起荒山野岭上孤狼的嚎叫:悠远、辽阔却又那么孤独、无奈。
红点看着大脸猫,眼神就像锥子,大脸猫有些紧张:“团座,我怎么了?”
红点说:“我现在下达命令,你负责守卫土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离职守,退后一步,格杀勿论。”
大脸猫连忙露出了恐怖:“团座,你要干啥?”
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红点已经下楼,大脸猫追到楼梯口:“团座,团座……”红点不回答,大脸猫捶胸顿足:“头家,快,快拦住团座,他要拼命。”
六爪女抢步下楼,揪住了红点:“红点,你不要冲动。”
红点回过头来,黑暗中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就像两颗正在燃烧的炭:“我没有冲动,这几辆乌龟壳不做掉,我们就没有生路,再往后面就没有人能阻挡得住它们。”
六爪女说:“你手下又不是没有兵了,非得你亲自去吗?你走了,谁来指挥打仗?”
红点说:“我手下原来有三千多官兵,现在剩下的不到十分之一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如果还不能身先士卒,就没有脸当这个团长,没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不做掉这几辆乌龟壳,谁来指挥结果都一样。”
哄地一声,刚刚还垂头丧气四散偎坐在地上、墙角、暗道里的士兵一起扑到了红点跟前:“我去……”
红点从士兵中间挑选了九个人,然后便开始临时训练他们,怎么样从坦克后面靠近,怎么样从坦克地盘塞炸药包、手榴弹,怎么样爬上坦克的乌龟壳上,揭开盖子往里面塞手榴弹:“这些鬼子实在张狂,晚上居然还敢堵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白天他们后面主要靠步兵掩护,晚上我们趁黑靠近,两个人一组,他们有四辆坦克,我们分头行动,剩下的一组就近掩护,两个人中,一个掩护一个干,都记住了没有?”
被选中的九个人一齐声地回答:“记住了。”
红点给每个人发了几颗手榴弹,又让人把捆扎好的炸药包分给了大家:“跟着我出发,我先干,你们看着,然后照我的样子干。”
六爪女站在楼梯上头,看着红点儿带着九个士兵,浑身上下都挂满了手榴弹、炸药包,钻进了暗道,胸腔突然空落落地难受,似乎心脏被谁掏走了一般,腿也软软地像是没了骨头,她瘫坐在楼梯上,顿时悲从中来,人也忍不住,又怕影响士兵们的情绪,用膝盖紧紧堵住嘴,哭了起来。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六爪女的肩头,六爪女不用看,就知道是哑哥,抬起头对哑哥说:“哑哥,红点拼命去了。”
哑哥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点点头,然后用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转身下楼去了。六爪女那会儿大脑里就如台风袭扰,反应能力和思考能力几乎为零,等到哭泣缓解了情绪,才蓦然想起,哑哥会不会也跑去炸坦克了?她连忙跑下楼,找士兵打听,果然,哑哥也已经从暗道里走了。
六爪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碉楼,大脸猫正在用望远镜拼命朝外面观察,六爪女过去二话不说就抢他的望远镜,大脸猫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给她:“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这样倒也好,团座他们就安全一些。”
六爪女骂他:“你个衰佬,你们团座要去炸坦克,你咋不拦住?”
大脸猫叹气:“好头家呢,团座下了命令,我还敢说啥?这是军队,不是过家家。”消停片刻,又说:“说实话,对付坦克,也就是团座有办法,他在漳浦攻防战中,一个人干掉了三辆坦克,就靠手榴弹。”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声音沉闷,却有极大的震力,大脸猫连忙凑到窗口前往下看:“快看,头家,成了,已经报销一个了。”
六爪女跑了过去,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着,只能看到黑夜中一蓬烈火在燃烧,烈火照亮了四周,枪声大作,随即又有两辆坦克爆炸起火燃烧起来。大脸猫狠拍了六爪女一巴掌:“狗日的真得劲,团座到底是团座。”
刚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最后那辆坦克掉头就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卡在了什么地方动弹不得。燃烧的坦克火炬一样照亮四周,又有人爬上了坦克,坦克上面的炮塔疯狂的转了起来,想把上面的人甩下来,趴在坦克上的人黑绰绰的,怎么也看不清楚是谁,不过能看清楚的是,他揭开了坦克上部的盖子,朝里面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从坦克上滚了下来,坦克炸了,从坦克上掉下来的人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显然他也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