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他卷进此事。”陆却沉吟片刻道:“你别看他如今八面玲珑,当年却因性格耿直得罪上官,被贬至偏远之地,仕途几乎断绝,连发妻都与他和离。”
“韩相当时还是侍郎,赏识其才干与风骨,力排众议,才将他调回京城,安排在大理寺任职。”
真没想到,周寺正能与韩相有这般交集,沈芙蕖想,周寺正年近不惑,家中两个孩子却不过垂髫之年,原来有这样一番缘故。
“你不信任周大人?”
陆却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与他并肩奋战多年,自然信任。周寺正知世故而不世故,可律法能断是非,斩不断恩义。”
“是……”
这时,沈芙蕖才得意洋洋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说道:“你看,我拿到韩彦的字迹了。”
“这家伙字写得倒是不赖,可见字如其人这话说得不准。若是胡二娘子没把韩彦写的书信一把火烧了,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韩彦说我们大理寺都是一群草包,从某方面来说,倒也没错,若寺中尽是沈娘子这般人物,何愁冤狱不雪,积案不破。”
陆却眼底漾起浅浅笑意,眼里是止不住对沈芙蕖的赞赏,今夜他们未曾交谈半句,却联手演了出请君入瓮。
酒楼开张,周寺正力邀陆却来也凑热闹,陆却原本回绝,可又在放衙后鬼使神差前往,一个人在雅间内点了一桌饭菜。
热闹人群中,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韩家小厮,所以蘸着酸甜酱写字给她传递消息。
沈芙蕖的应变能力极佳,不仅瞬间勘破韩彦与张勉的勾连,还能临危不变,谈笑间诱导韩彦留下字迹,套出硇沙案的关键。
陆却心底暗叹,多聪慧的女子!
沈芙蕖却自嘲道:“这下,我真的和陆大人成为一条船上的人了。陆大人心疼周大人,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如今我可是把韩彦得罪得彻彻底底。”
“我倒不这么认为,”陆却笑了笑,“他只会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
“周大人说,官场上不少人对你恨之入骨,现在又多加了一个,你不害怕么?”
陆却说:“诋毁赞誉,不过风声。恨之入骨,无非一死。但我所持之道,不会因我死而消亡。我所守之原则,更不会因我死而改变。”
她知道他性情刚直,却没想到他将一己性命与世俗毁誉,皆视为无物,一股热流自胸口涌上,说不清是震撼,是酸楚,还是欣赏。
“可是陆却……我怕死,我真的怕,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沈芙蕖沮丧道,“我是个俗人,我没办法牺牲那么多,我不怕得罪君子,但我确实害怕得罪韩彦那样的小人。”
陆却想了想,极是认真道:“韩彦喜欢你。所以,他不会害你。”
“你怎么这么笃定……”沈芙蕖捂着脸道:“被韩彦这种人看上,又不是什么好事。”
陆却说:“我感觉得到。”
“哦……”沈芙蕖拨弄着案上残墨,忽然抬眼问道:“都说韩相权倾朝野,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陆却答道:“我不议人,只论事。”
“三年前漕运改制,他力排众议推行折变法,将实物漕粮改为银钱征收。各州府怨声载道,说他与民争利。可就是这条新政,让去年河北大旱,朝廷能即刻拨出八十万贯赈灾。”
也是同一年,他六十寿辰,收受的礼器清单长达三丈,一方端砚就价值千贯,一条花船极尽奢华。
他素喜听人颂扬功德,市井间的说书人便三天两头更换话本,争相为他歌功颂德。
他爱兰花,韩府之中便堆满了各地官员进献的兰草,他一概笑纳,来者不拒。
有人赞他改革赋税、整顿吏治,辅政期间国库充盈。亦有人斥其独断专行、打压异己,生活奢靡、好大喜功。
“韩彦这些年做的荒唐事,他未必不知,多半只是无暇管教。他能让国库堆金积玉,却填不满儿子的欲壑。能令百官噤若寒蝉,却管不住后院起火。”
陆却望向沈芙蕖,“你说该作何评判?”
沈芙蕖摇摇头:“史笔如铁,也如洪流。今日之是,安知非明日之非?所以,我不敢以今日之目,妄断千古之事。”
陆却的心动了又动,不知不觉已经与沈芙蕖说了许多话,夜色已深,他自知不便再留,于是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将租房应注意的安全事宜,细细地叮嘱了一遍-
芙蓉盏新开张三日,宾客盈门,生意颇为红火。
沈芙蕖心中清楚,这热闹或许源于新奇的菜式,或者是开张折扣引人驻足,她不敢因此便掉以轻心。
她一面伏案修改张澈草拟的《外卖条例》,一面暗中打听着酒楼行会近来的风吹草动。
如今,随着她一手搭建的灯台传信网络日渐成型,城中已有三十余家商铺接入使用,最近更有数十位掌柜陆续登门,意欲商谈合作。
可风头之下,暗流也随之涌动。眼线传来消息,几家大酒楼的东家近日频频会面,正密谋联手共建另一套灯台系统。
这是沈芙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此间既无专利之说,灯台的制作又没什么技术含量,被人模仿本是意料中事,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