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江淮澍心头压了一夜,压得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干脆挑灯处理了一整晚吏部的琐事。
这会儿挑起话头,顿时刹不住内心积压的情绪。
他长了副白皙俊秀的书生相,这会儿眼下两片青黑分外显眼,配着一壶酒,流露出几分颓唐潦倒的气色。
“我读圣人书长大,都说忠君为民,可细细想来,为何忠君、为民不是一回事呢?揣摩圣意俯首帖耳是忠君,为何出生入死就反遭猜忌呢!”
他显然是喝多了,齐洺格悄悄将酒瓶挪远,他也没留意,醉眼迷离地一把抓住谢执,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盛满茫然。
“而且这是我爹——明明户部知道皇上耍手段,可什么也没说,北疆之变,又是多少人视而不见才铸成的大祸?凭什么我们这种浑水摸鱼之辈反而能高枕无忧,凭什么……”
遥远的鸟鸣自墙外传入,院中阒然,谢执几乎能听见花瓣落至发梢的细响。
他看着江淮澍的醉态,没觉得可笑,却也没有同等的悲愤,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宽慰,愣在原地。
还是宁轩樾掰开江淮澍,将空酒杯塞进他手里,拉回了谢执的手自己握住。
江淮澍醉得不轻,浑然不觉,自顾喃喃:“其实我本来挺高兴的,吏部累就累点儿吧,朝中真的许久没有这般新气象了。我爹还说让我抱紧端王这条大腿,但也别忘了看皇上的眼色——我可去他丫的!”
他忽然又激动起来,转而来拍宁轩樾胳膊。
“璟珵!”他颠三倒四地大声道,“我见你现在的样子,心里着实高兴,尤其是想到两年前,不,快三年了……
“假战报传回来时你脸白得跟鬼一样,更别提陈翦班师回朝那日,我还以为你要提剑把他给杀了。那之后皇上盯你没那么紧了,也不知道你去哪儿消失了半年,吓得我以为你给谢大人殉葬去了,哈哈。”
他自以为讲了个笑话活跃气氛,没发觉其余三人神情各变,尤其是谢执,手下意识地紧紧反握住宁轩樾,几乎攥出痛感。
“你现在不一样了,就像是——就像是那几箱子画像不仅把谢大人画回来了,把你的魂也唤回来了一样。真好,真好……”
江淮澍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发现杯中空空如也,困惑地摇晃几下,不小心将酒杯甩了出去。
他起身要捡,不料头晕脑胀,整个人“哐当”趴倒在桌。
齐洺格坐得近,吓了一跳,轻拍了他两下。江淮澍晃了一下,嘴里还喃喃着呓语,半是累的,半是醉的。
下人将他搀去别院休息,齐洺格打量宁、谢二人脸色,也准备起身离开。
临走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道:“我这几日在太后宫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一想,才发现自打陈翦出事后,始终没和太后联系过——起码据我所知,私下通信、派人,都没有过。”
太安静了,反倒令人生疑。
这番话出口,她慢半拍地迟疑不决起来。
齐父是个老儒生,是朝中一股不受待见的清流。满腹诗书无处发挥,闲得没事干就教她识字读书,一边还是把“女子无才便是德”“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挂在嘴边。
饶是齐洺格素来和谢执亲近,对着端王说起这些自以为是的揣测,还是不禁放低音量补上半句,“……但也只是我的猜测。”
没想到宁轩樾闻言颔首,桃花眼敛起,似是在琢磨她的话,嘴上则认真问道:“多谢——但齐姑娘也务必留心自己的安危。如果不想继续待在太后宫中,我找个由头和皇上说,你想回王府或是别的地方都可以,不必委屈。”
此话由谢执说出不稀奇,可说话的是端王,就令齐洺格有些讶然,继而触动。
她摇摇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不禁愈发感慨,莞尔道:“不必,你们……也一样。”
不委屈吗?
宁轩樾状似盯着人影消失的院门发呆,心里早已走了神。
院中陡然只余他们二人,鸟雀与人一并散去,奈何春风不解意,兀自香气袭人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