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出十里,不见人。二十里,还是不见。三十里,官道分岔,一条往南,一条往东南。
沈珏勒住马,茫然四顾。田野茫茫,远山如黛,哪里还有哑奴的踪影?
沈珏握着缰绳的手在抖。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还穿着昨夜的寝衣,赤着脚,狼狈不堪。而阿沅呢?阿沅背着那个旧包袱,一步一步,走向他早就该拥有的自由。
他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笑着笑着,又伏在马背上,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许久,他直起身,调转马头,慢慢往回走。马走得很慢,他也骑得很慢,像个丢了魂的人。
回到侯府时,已近晌午。北安侯沈巍站在大门外,脸色铁青。见儿子这副模样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让下人扶沈珏进去。
沈珏回到西跨院,屋里一切如旧,只是少了那个人。
沈珏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研墨,提笔。他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笔尖悬在纸上,墨滴下来,晕开一团黑。
他想起哑奴学写字时的样子。那么认真,那么笨拙,一笔一画像在刻碑。他教哑奴写“人”字时,说:“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是为‘人’。”
哑奴当时抬起头,用眼神问他:那公子和奴,能相互支撑吗?
他没有回答。现在想来,那时不是不能回答,是不敢。他撑不起阿沅的人生,阿沅也撑不起他的前程。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线,短暂相遇,然后注定要越走越远。
沈珏在空荡的西跨院坐到天明。晨光一寸寸爬上窗棂时,他低头看着那支阿沅从未戴过的碧竹簪,此刻冰凉地硌着他的掌心的皮肉,硌得生疼。
他想起昨夜阿沅在他怀里时的温度,想起那双总是平静如井的眼睛里终于漾起的波澜,想起那句在掌心一笔一画写下的“喜欢”。然后想起今晨的空荡,想起那个旧包袱,想起纸上歪歪扭扭的“珍重”。
“公子?”管事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该去给老爷夫人请安了。”
沈珏没动。他握着簪子的手收紧,半晌,他笑起来:“请什么安?人都走了。”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晃,扶着桌沿才站稳。眼前发黑,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公子!”管事慌忙推门进来,扶住他。
沈珏摆摆手,想说没事,却咳了起来。一开始只是轻咳,后来越咳越凶,直咳得弯下腰去,咳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捂住嘴,再摊开手时,掌心里赫然一抹猩红。
管事脸色煞白:“快!快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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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这一病,来得凶险。高烧不退,昏迷中时而喃喃唤“阿沅”,时而嘶声喊“别走”。大夫换了一拨又一拨,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烧就是退不下来。
沈巍守在儿子床前,看着那张酷似亡妻的脸烧得通红,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哑奴离开那日,自己站在廊下,看那哑巴抱着信坐在夕阳里,肩膀微微颤抖。那时他想,走了也好,珏儿总该清醒了。
可如今珏儿是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
“父亲……”沈珏忽然睁开眼,烧得干裂的嘴唇翕动,“阿沅……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