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上汤鱼翅是广府菜的代表,也是我们厨娘的拿手菜。鱼翅的处理需要提前三日,调味的高汤用海南文昌鸡汤配金华火腿和干贝,最后用浙醋提味,口味清淡却醇厚。”
“清淡不清淡,醇厚不醇厚,不先得尝过才能说吗?”
唐先生持起瓷勺,撇了半勺汤汁,抬棺一样缓慢又仔细地送进口中,汤汁在舌尖入土为安,仔细咂摸。伏堂春问他,味道如何?
“我更喜欢娘惹菜。”
伏堂春笑笑,转而轻声叫了女仆来,说是请厨娘临时加一两道菜。明奕默不作声,自知今晚不是她的主场,也倦于多说什么。伏堂春虽说忙于待客,却也没有冷落她,时常给她递话。明奕礼貌地回应,但终归没什么讲话的欲望。
时隔一日,她又坐在同个位置上,对面的唐先生身穿袍褂,佩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唐先生的五官扁平,像是草纸上戳出的几个洞;唐先生的胡须茂盛,嘴唇干瘪,像是乱草中掩盖的石穴。他坐在席先生的位置上,用的兴许也是席先生用过的餐具,身影在明奕眼中逐渐和席先生重叠。
像个教书先生,但又没有儒雅之气,明奕在心中这样想。
“朝堂,是士大夫眼中的坚枪利炮。洋鬼眼里无君无父,是在草原上夺食的野兽。那一批人跟着洋鬼鬼混几年,转头管自己叫知识分子,回来指着拉粪的牛车,说,这得换成汽车才行,西方都是这样。这下真将枪炮送到洋鬼手里了。”
唐先生看向雨先生,“您说是不是这样?”
明奕低头用餐,并没有听到雨先生回话。
“都说民众无知,民众却不疯,那批最厉害的先知倒疯了。该疯的忍着不疯,不该疯的乱发羊癫疯,疯了死不了,死了疯不了……我看不久之后的人啊,要么疯,要么死。”
伏堂春低声对男仆说:“唐先生的白葡萄酒喝得有点多,别再上酒了。”
几人对临时邀约前来的唐先生并不了解,他说的话也空落无人接,晚宴气氛萧条,伏堂春就问起唐先生的身世。唐先生说,他父亲是个土匪,被人倒栽葱插到土里去了。那天下着漫天大雪,他气喘吁吁跑到大院,院子秃得像老贼的头,早已银装素裹,正中竖着两条冻僵的腿棒,是他的父亲。
伏堂春问他后来怎么下南洋来。唐先生什么都没说,哑巴似的开始吃饭。伏堂春的话也越来越少,多是对明奕说的。明奕回想着白天的事,倒觉得这一天像是一周一样漫长。
唐先生的话很多,很密集,逐渐萦绕在餐桌上,像是后园湖面上散不去的烟雾。他并没有谈及和雨小姐的婚事,只和雨先生找话说。唐先生确实是醉了。明奕想到今天下午他刚到无相园的时候,可称得上卑躬屈膝,就像婆罗洲种植园里苦工对着头家的样子,也像第一次拿珠绣给婆家看的娘惹,反正尽是一些叫人看了不爽的场景,脸上那副窝囊劲让人恨不得给他安个汉奸的罪名。
唐先生的出身确实不够好,又不像明奕这样身家丰厚。他还真不一定敢肖想雨小姐。天边还泛着红色的时候,唐先生下了车,站在无相园的门前,理着自己装腔用的袍褂,明奕能看出那一瞬间他肯定宁愿穿的是一身蹩脚的西服。他和席先生差不了多少,殊途同归。明奕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又实在没几人能引起她的兴趣。
但这不妨她打量唐先生,从见面开始打量到上桌,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中途唐先生说了几次话,明奕忍不住想接,可转念一想,早上警察的审问如雷贯耳——明小姐,你和他没有过节,为什么对他出言不逊?明奕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低下头吃饭。
唐先生别死了才好。
“唐先生,打仗的时候,是阴阳瓶和引魂幡奏效,还是枪炮奏效?”
明奕放下筷子,抬起头问他。
唐先生一噎,突然站起身,高声说:“孔教就该是国教!义和团、义和团那是太过激进,才、才……”
“豆瓣酱焖猪肉。”
男仆捧着银盘,银盘亮得像今晚的月,是盈满光华的,就像今晚的无相园。伏堂春起筷,道:“这是娘惹菜,唐先生尝尝。”
唐先生却推开椅子,走了很远,直至天井下方。彩色玻璃的光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油彩般流动。伏堂春及几名佣人都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明奕没有动作。枝形吊灯的光闪烁了一下,唐先生仰头看天。
孔孟之道、儒学之圣,是驱逐洋人异端的利器。没有文化,何以站得住脚?
唐先生像半瓶晃荡的酒葫芦,四下不稳。
什么才是文化?明奕问。
“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唐先生闭上眼睛,感受那彩色的光辉在眼皮上流动,“让愚昧不再愚昧,无知不再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