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太阳像撒入汤里的白糖往周边消融开,几乎沉到青白的湖水里去。岸边的树张着骇人枯瘦的枝爪,猿猴一样撩拨着水面。明奕越来越想看清对面的亮色是什么,踩着虬结的树根,攀上雨树的枝干。
她像机器一样尝试调节眼睛的焦距,却因为水汽的缘故始终隔着一层薄膜。无相湖像一口大蒸锅,打开盖子,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多宝鱼、虾饺、千层糕,最下方横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帝王蟹,嘴里叼着半截姜丝。鱼儿受不住这样的蒸腾,一个打挺跃出水面,跃到岸上才发现自己没长着双足。
明奕爬到树上后,就能感觉到比地面更浓郁的湿热。她动一下,雨树的枝干颤一下,叶片上的水下雨一样洒到她身上。明奕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这么做,树上的水已经淋湿了她肩膀处的衣料。刚刚稳住身形,定睛细看时,身下“扑通”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条丑鱼跳到岸上,撞上了石头,正在泥土地上翻滚。
明奕不甘心地往湖对岸望了望,只好先下去。她走过去,蹲下身,心道还真是一条丑鱼,肥头大耳,长得像怪物。怪鱼嘴里淌着汁液,鳃里灌满泥土,明奕不懂这片湖水里怎么会孕育出这样的怪物。她抓起鱼身,把鱼扔回湖里。
鱼骤然下潜,不见了。
明奕摇了摇树干,借着树上的水洗手。
“明小姐要小心,刚下过雨,泥土很滑。”
明奕回身,看到雨伶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雨伶伸手试了试是否还下雨,然后便顺着台阶走下来,站在靠近泥土地的砖路上。明奕朝她走过去,说:“我想去对岸看看。”
扫视了一圈,明奕注意到栓在岸边的舢板,问:“我能乘那个到对面去吗?”
雨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那条舢板有破洞,很早以前就不能载人了。”
“那我怎么才能走过去?”
“东边有一条小路,但是要绕行过大半圈湖。”雨伶看着她,“明小姐想看什么?”
明奕如实指着那抹亮色,说:“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雨伶收回目光,“为了看那个,绕一圈可不值得。”
明奕看向她。
“跟我来。”雨伶说。
明奕跟着雨伶从侧门回到宅中,雨伶在前边带路。她们行过一条幽暗的长廊,长廊狭窄,两边是排列紧密的棕漆木门。雨伶带她绕道至大理石楼梯处,明奕这才觉视野开阔。雨伶带她上楼梯,她走得缓慢,明奕也就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二楼,楼梯的走向就变了,像是被生拧成绳结的巨蟒,缠绕在粗壮的主干上。明奕打量着那突然袭压过来的墙壁,边走边说:“这构造可真是怪。”即使这是在人家家里。
雨伶起先没有接话,又走了一层,才忽然问她:“明小姐觉得为什么怪?”
明奕想了想,说:“既然是主楼梯,怎么能像劈树干一样从中劈开呢?”
雨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兴许她也不知答案。明奕还有个不恰当的比喻,只是想到雨伶是个十九岁的姑娘,没有说出口。被迫切分的大理石楼梯,就像承载着生命的母体,宫壁包裹着幼小的胎儿,美丽而坚韧。花窗透进来的光洒在油画上,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
明奕跟着雨伶到一个房间里去,那房间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物品。墙上挂着些猎枪,还有马术用具,正中有两大展柜,一柜是各式的板烟斗,一柜是各样精美的鼻烟壶,尘封了好久的样子。明奕就猜测这是雨老爷的遗物,向雨伶询问,雨伶称是。
不过距雨老爷过世还未满一年,雨伶看出明奕的疑惑,就说这是雨老爷早年收藏的东西,偶尔才来看看,并没有什么是真正有用的。雨老爷离世,这间屋子也没有时常打扫的必要了。雨伶到墙边,取下一枚望远镜。
走廊的尽头是一方狭小的窗,外面也是山景。角落里摆着一个望远镜支架,雨伶把支架挪到中间,将望远镜放上去,然后望着明奕。明奕微微弯腰,凑到镜筒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挺立在田野间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缠绕着一些色彩艳丽的布料,看着像衣服,顶头好像还戴着顶帽子。布料经过风雨的盘抚,死死附着在十字架上,像是拧干后没有铺平就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
穿衣服的十字架吗?
明奕看了许久,终于离开望远镜。不过既然稻草人可以穿衣服,为什么十字架不可以?明奕转头,发现雨伶正注视着她。
“看到什么了吗?”
“一个十字架。”明奕说,“立在那里,有什么寓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