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伏堂春离开,天空依然飘着濛濛的雨雾。
无相园里并没有人知道伏堂春去哪里、干什么,就连明奕也是如此。无相园的脉搏不断跳动,是因为有伏堂春这么一颗心脏在不停供血。无相园的收入、支出,客来、客往,无形到每一笔投资、有形至每一处角落的古董,大事、小事,都要从伏堂春那里流过。
这样的精打细算、运筹帷幄,有些人就算贪恋舵手的权力,一旦坚持几天也要将其弃如敝履。而伏堂春是那样从容,不仅从容地打理好一切,连挑选首饰、搭配衣服都从容不迫。她翻报纸、翻账本像品茶一样优雅,她对人说话从来是慢条斯理、走路从来是不疾不徐。她就算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挺直脊背都不肯放松。无相园随它的主人,主人精致,园子也就精致。
伏堂春要走,无相园里的人并不会觉得高兴或是松快。相反,这个重担好像从上至下地掉落下来,分摊到每一人身上。原先遇事不决兴许不用过脑,可现在是必须要动脑了。伏堂春扮演的角色绝不是奴隶主,她是和无相园共生的,也要让无相园里的每一个生灵和它共生。无相园是机械,绝非秩序散漫的人力。
一辆福特汽车停在无相园门口。伏堂春出门,除雨伶外的所有人都至宅前相送。站在最中间的是明奕和老管家,雨夫人推着雨先生站在一旁。女仆将行李放上车,伏堂春整理着薄纱手套,与众人告别。
天色青灰,她耳垂上的蓝宝石泛着深沉的色泽,让明奕想起她坐船在海上时,夜晚在甲板上面对着的无际大海。
“梅姐,无相园的事,就劳你多操心了。”伏堂春对管家说。
管家向她颔首。
“明小姐。”
伏堂春唤明奕,明奕看向她。
“你有事尽可找梅姐,若要上街,找女仆陪着就好。”
伏堂春说完,就上了车。汽车向远处驶去,先是下了一段坡,随后就消失在密林中。仆人们各司其职、各就其位,明奕望着与平时别无两样的院子,来来往往有人穿梭、有人忙碌,明明什么都没变,可没了伏堂春的身影,莫名就显得空落。她心想,这就是伏堂春的厉害之处。
伏堂春确实是明奕在这里最亲近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有几名先前就联系过的友人待去拜访。借此机会,明奕可以无所顾忌地出门。早晨起来,女仆为她打水洗漱,明奕换上一身旗袍,这是伏堂春的衣服,她从来没有穿过,先送给明奕供她换洗。
然后她便上餐桌吃早饭,这个动作经过前面几日的积淀已经熟稔于心,饭桌上也总有一道半生不熟的蛋作配菜,这似乎是这里人的习惯。仆人们的照顾无微不至,工作一丝不苟,连溏心蛋的熟度每日都毫无区别。
明奕休息了几日,就恢复到原先的作息。她习惯早睡早起,天蒙蒙亮就起来。她没有叫女仆,拉开窗帘,见下面已经有佣人穿着木屐清扫地面。打开窗子,是扑面而来的晨露的味道,是经过夜间淘洗后恢复清新的空气。下面的佣人听到开窗声便抬头,用清脆的声音向她打招呼。
上午,明奕要去拜访朋友,就叫司机送她。主人家出来迎接,明奕事先早有报备,甫一见面,对方自然而然就说起英语,明奕也用英语来接。谁料准备进门时,司机用带着浓浓英腔的流利英语对明奕说他就在车里等她。
与人谈完事,明奕再次坐上车。这回司机用标准的华语问她要不要在街上逛一逛再回去,明奕答应了。于是司机就载着她慢悠悠地闲逛,这是明奕第一次好好看这座城市。车子从遍布莱佛士店屋的华人街道驶过,又去看了马来人住的浮脚楼。明奕说要到潮州人聚集的地方去,她想吃炒粿条,司机就带她过去。
这一路上,明奕或多或少要买些东西,司机也或多或少地说点华语、英语、马来语,甚至能说客家话。直到他说,这边做生意的人都这样,着急了还能扯两句倭话,明奕心生感叹。待回到无相园,已经是中午。
吃过午饭,明奕打算回房休息,路过二楼的时候却不由停住脚步。
她好像有很久都没见雨伶了。
心里这么想着,明奕已经走到那扇门前。看见门是虚掩着,也不敢立即进去。犹豫不决时,小晚从她身后出现,倒像个救星。小晚莽撞惯了,这回却难得先放低了声音,询问明奕有什么事。明奕说,她没事,就是想看看雨小姐。
小晚好像有些不解,不解同样是人,一个人为什么会想要无端地站在远处,盯着另一个人看。小晚也不出声,陪她一起透过虚掩的门观看雨伶。明奕看到,雨伶正坐在床边的靠垫上,面前是一只皮箱子,她随意地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神情浅淡,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