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仲冬,忙于公务的并不止刘羡一人。
成都城内,武担山上,三十二岁的李雄着一身狐裘,漫步于宫城园林之中。此时正逢雪日,霰雪飘飘,如水滴般泼洒在山坡上下的森森翠竹上,西风很小,依旧引起竹林左右摇。。。
河套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霜未化,雪已至,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时间在此处凝固。阿奴的车队在冰原上缓缓前行,车辙如刻刀划过白纸,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坐在车厢内,手中仍握着那封粗麻信纸,指尖一遍遍抚过“小兰”二字,像是要确认这个名字是否真实存在。
小禾掀帘进来,递上一碗热汤。“风太大,阿戌说再往前五十里就是废弃的盐井区,夜里不宜行路。”
阿奴点头,却未接汤碗。“你说,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记得母亲的味道?”
小禾沉默片刻:“能。只要那味道曾让她感到安全。”
阿奴闭目,喉头微动。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闻到母亲发间的艾草香,是在被拖入匠作监地底前的那一瞬。那时她还不会哭,只会咬紧牙关,把所有声音都咽进肚里。可如今,她听见了千万个女孩的吞咽声??在井底,在塔中,在星核启动的刹那。
夜宿盐井旧址,篝火燃起时,归灯队的成员们围坐一圈。一名左眼嵌着金纹的老妇忽然开口:“我女儿……也叫小兰。”
众人静默。这名字并不稀奇,北地常见。可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牌上的“辰亭”二字,那是十二亭中最先崩塌的一座。
“她七岁那年失踪,我在井边找到她的一只绣鞋。三年后,有人从阴山带回一段录音,是个小女孩在唱《启蒙三问》……调子是反的。”老妇声音低哑,“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可每当我梦见她,她总在井口朝我招手,嘴里说着‘妈妈,她们骗我,我不是星星’。”
阿奴睁开眼,火光映照她颈后的紫纹,隐隐泛出微光。她知道,这不是巧合。那些被带走的孩子,血脉深处仍残留着与最初容器相近的频率。而“母渊”的意识虽遭重创,却仍在以碎片形式渗透人间??它不再强夺,而是引诱;不再暴力改造,而是温柔蛊惑。它学会了用“家”、“爱”、“归属”这些最柔软的词,编织最坚硬的牢笼。
次日破晓,车队抵达河套边缘的乌兰淖尔。此地曾是牧民迁徙要道,如今荒无人烟,唯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砌水塔矗立于枯湖中央,形如指天之碑。据当地猎户传言,每逢月圆之夜,塔顶便会传出童声合唱,歌声清越,却无人敢近。更有甚者称,曾见一群赤足孩童列队走入湖底,身影没入黑水后再未归来。
阿奴站在湖畔,寒风吹乱她的长发。她取出《光之代价》,翻至《共鸣者书》一章,轻声诵读。三百归灯队员随之低吟,铜牌相击,声如古钟。刹那间,湖面冰层裂开蛛网状纹路,幽蓝光芒自缝隙中渗出,如同大地睁开了无数只眼睛。
“她们在这里。”阿奴喃喃,“不止一个,是一群。”
当夜,她独自涉冰而行,直至水塔之下。塔门虚掩,内壁刻满细密符号,皆为逆写的《启蒙三问》段落,交织成螺旋图腾。楼梯盘旋向下,深入湖底。她点燃火把,一步步踏进黑暗。
地下空间广阔如殿,四壁镶嵌荧石,映出数百具透明容器,每一具中都悬浮着一个沉睡的女孩,年龄不过六至十二岁。她们双眼紧闭,耳后浮现淡金色脉络,似有微弱电流流转。中央平台之上,一座由儿童骨骼拼接而成的“星核”静静旋转,核心处悬浮着一颗跳动的心脏??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以记忆结晶化形成的“集体意识中枢”。
一个身影缓缓浮现。仍是那青铜面具,但身形纤细,步伐轻盈,竟似孩童所化。
“你来了。”声音稚嫩,却带着非人的空灵,“我们等你很久了。”
“你们是谁?”阿奴握紧断刀。
“我们是‘新母’的胚胎。”那身影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幅光影:万千女孩手牵手围成圆圈,头顶星辰坠落,化作银雨洒向大地。“我们自愿成为容器,因为我们终于找到了家。”
“家?”阿奴冷笑,“你们的母亲呢?”
“母亲已经太累了。”光影变幻,出现沈兰的脸,苍白而疲惫,“她说,只要我们愿意代替她承受痛苦,她就能休息了。”
阿奴心头剧震。她终于明白??“母渊”并未完全掌控这些孩子,而是利用了她们对母爱的渴望,将牺牲精神扭曲为献祭仪式。它让她们相信,成为“新母”是一种荣耀,是终结苦难的唯一途径。
“你们听我说。”阿奴放下刀,缓缓跪下,“真正的母亲,不会让孩子替她受苦。她会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你们流一滴泪。”
“可她说她是为我们好!”一名容器中的女孩突然睁眼,泪水滑落,“她说这个世界太脏,只有纯净的灵魂才能重建光明!”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也曾是一个被关在井底的小女孩?”阿奴站起,声音颤抖,“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第一次看见‘星核’时,也是这样被人骗着走进来的?”
寂静。唯有星核嗡鸣。
阿奴撕开衣袖,露出臂上伤疤,又指颈后紫纹:“看,这是我付出的代价。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活下来的人。而你们??你们还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可以醒来,可以回家,可以长大,可以恨我、骂我、甚至忘记我……但你们不能被铸造成别人的梦!”
她举起《光之代价》,将其投入星核下方的凹槽。书页燃烧,火焰呈紫色,蔓延至整座装置。孩子们开始抽搐,金纹褪去,呼吸渐趋平稳。
“不!”那戴面具的孩童尖叫,“你会毁掉一切!”
“不。”阿奴望着她,“我是在还给你们一切。”
星核崩解,骨骼碎裂,心脏停止跳动。湖底轰鸣,水流倒灌,整个空间开始坍塌。阿奴背起离她最近的女孩,奋力冲向出口。归灯队在外接应,合力将幸存者一一救出。共计一百二十七名女童获救,最小者仅五岁,最大不过十一。她们大多失语,眼神空洞,但耳后金纹已尽数消退。
三日后,忆童院临时营地建起。医生、乐师、画师齐聚于此,依照阿奴制定的“唤醒三法”展开救治:每日清晨诵读《破鉴录》,午后聆听古琴曲《归途》,傍晚则由幸存母亲抱着孩子讲述往事。
奇迹悄然发生。第七日,一名原本沉默的女孩突然指着天空喊:“风筝!妈妈给我扎的蝴蝶风筝!”
第十日,三个孩子手拉手哼起一首古老童谣,歌词竟是早已失传的晋北民谣《娘在何方》。
第十五日,那个名叫小兰的女孩,在纸上画出了完整的家宅图:门前有枣树,屋后养着鸡,母亲蹲在灶台边吹火,脸上沾着灰。
阿奴抱她坐在膝上:“你还记得妈妈的味道吗?”
小女孩认真想了想:“灶糖的甜,还有……她洗完头后晒太阳的味道。”
阿奴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朝廷“清源令”持续推进。随着更多遗址曝光,一段尘封往事浮出水面:早在三代之前,晋室便秘密资助“净血计划”,旨在通过基因筛选培育“理想人类”。沈兰本是首席科学家,因反对极端手段遭囚禁,其女儿阿奴则被选为首个活体实验对象。所谓“母渊”,实为沈兰意识在长期精神折磨下分裂出的集体创伤人格,借北斗能量共振得以具象化,并逐步吞噬其他受害者意识以求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