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揫」可与卧子诗第陆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
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藩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
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鼇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兹依郑笺毛诗,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此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儗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节。)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征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兰幽径傍城阿。已凭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埜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而言,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生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倡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尚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着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着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崐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詶和之作。兹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鸾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宠,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芙蓉夜涌鳜鱼飔。此夕苔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见来迟。
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魄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鸾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娥。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当其构思之际,傥使张孺人及蔡氏在其身侧者,亦可谓旁若无人矣。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虗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籐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詶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兹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迻写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随时积,悲凉秋更深。何当临玉镜,无计挽金瓠。(自注:「时予有殇女之戚。」)肃肃飞乌鹊,冥冥啼蟪蛄。不堪儿女气,引满莫踌躇。
寅恪案,此首可与下录卧子「乙亥除夕」七古(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参证。「何当临玉镜」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温公丧妇」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习知者。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无计挽金瓠」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
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亥之七月,凡六岁。次女名颖,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
卧子甚珍爱此长女,其着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秋女颀殇焉。」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书壹叁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颀诗」七绝七首等,可为例证。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无计可以回生。河东君虽已离去,则犹冀其复返。情绪若此,所谓「不堪儿女气」者也。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梦,离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枫偃画桥。刺船斜月下,何计慰飘飖。
寅恪案,陈忠裕全集贰玖「横云山石壁铭」(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崐序。)略云:
横云山者,松之屏蔽。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翦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鱼,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
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旨,有所体会。(见文选叁拾。)但卧子是时则转抱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见石头记第贰叁回。)诗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马相如小名,卧子以之自比。「宾从客儿娇」句,「客儿」谢灵运小名,卧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时河东君即寓居横云山,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从耶?卧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疾。如「秋居杂诗」第壹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