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艾利克·德伯维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啦?”
“做什么啦?”他说,话语中带着没心没肺的讥笑,“你没有故意做什么。可是你有的是手段——单纯无知的手段——使我堕落了,像他们说的那样。我问我自己,我,真的是那些‘腐败的奴仆’中的一个吗?‘从污染的世界逃脱以后,重又陷入被征服,末后的结局比开始更糟’[106]吗?”他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苔丝,我的姑娘,至少,我是走在救世的路上了,直到我再见到你为止!”他一反寻常地怪异地摇晃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孩子。“你为什么又来**我?我本来像一个男子汉能做到的一样坚定,直到我再看到那双眼睛和那张嘴——自从夏娃以后确确实实从来没有这样一张让人发疯的嘴!”他的声音降低了,从他自己黑色的眼睛里射出了热切的赖皮闪光,“你这个迷人的妖精,苔丝;你这亲爱的该死的巴比伦女巫[107]——我跟你一见面就扛不住你了!”
“我没法让你不再看见我!”苔丝说,退缩着。
“不要说他的坏话——他不在场!”她十分激切地叫起来,“敬重些待他吧——他从来没有错待你呀!哎呀,快离开他的妻子吧,一些谣言传起来会损害他高贵的名声。”
“我走——我走,”他说,像一个人从诱人的梦中醒来:“我违反了去市集上给那些可怜的醉鬼呆子讲道的约定——这是我头一次玩这样的恶作剧,要是一个月以前出这样的事我就吓坏了。我这就走——我发誓——嗯——啊,我能!不接近。”接着,又突然地说:“抱一下,苔丝——一下!只为了老交情——”
“我没有保护,艾利克!一个好男人的名誉可由我看守——想想吧——你该羞愧!”
“呸!好吧,不错——不错!”
他咬紧嘴唇,为他的软弱克制着自己。他的眼睛里世俗的信仰和宗教的信仰同等贫乏。自他改过自新以来,那些间歇发作的情欲的僵尸没有生气地伏卧在他脸上的线条之中,似乎又苏醒复活群集而来了。他犹疑不定地走出去了。
尽管德伯维尔声称他今天的违约只是一个信徒的简单退落,可是苔丝的话语,好像安吉尔·克莱尔的回声,给了他深深的印象,他离开她以后仍然如此。他默默地向前走去,好像他的活力被迄今为止梦想不到的可能性击得麻木了,原来他的主张是站不住脚的。他反复无常的宗教皈依本来与理智没有什么关系,那或许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在寻找新的刺激中的异想天开,他母亲的死又给了他一时刺激。
苔丝在他热情的大海中滴入了几滴逻辑理性,使他的热情经历着由变冷到冒泡再到停滞。他反复地默想着她依次传递给他的那几句结晶般的警句,对他自己说:“那聪明的家伙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告诉了她那些东西,他可能为我跟她重温旧梦铺了路!”
47
这是在弗林卡姆阿什农场打最后一垛麦子了。三月的早晨破晓时分是异常地难以描述,没有什么显示东方地平线在哪里。背衬着曙色耸起了麦垛不规则的方顶,它孤凉地立在这里经受了冬季天气的吹打冲晒。
伊茨·秀特和苔丝到了劳作场地的时候,只有一阵沙沙声表示有人来在了她们前头;随着光亮增强,一会儿就在麦垛顶上添加了两个男人的剪影。他们在忙着揭垛顶儿,也就是先剥去垛顶上苫盖的草,再开始往下扔麦捆;这段时间里伊茨和苔丝,还有另外几个女工,就穿着她们的浅褐色围裙,站在那里等候着哆嗦着,农夫格鲁毕坚持让她们这样早早到场,尽可能在这一天里把麦子打完。紧挨着麦垛檐下,现在尚能勉强看出的是女人们要来侍奉的那红色的暴君——木头架子的构造物,带着皮带和轮子——它就是打麦机。它一俟开动起来,就持续着专横暴虐的需求,要求女人们的筋肉和神经的忍耐力。
他的外貌和他的心境一样。他身在农耕世界,却不属于它。他服务于火和烟;这些田野的居民服务于植物、气候、霜雪和太阳。他带着他的机器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从一个郡到另一个郡巡行,因为到目前为止蒸汽打麦机在维克塞斯地区还是四方游走作业。他用古怪的北方口音说话;他的思想只专注于他自己的内心,他的眼睛盯着钢铁操控,几乎要不看他周围的场景,完全不在意它们:只在十分必要的时候才跟当地居民交流,仿佛是古老的命数驱使他违背着他的意愿来到这里服务于他阴间的主人。那根由他的机器转轮到麦垛下红色打麦机的长长的皮带是农业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结纽带。
他们揭垛顶的时候,他漠然地站在他那可以移动的力量贮藏器旁边,那发热的黑家伙使周围早晨的空气震颤着。他跟打麦子的准备工作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火等待着炽热,他的蒸汽已在高压,几秒钟内他就能让那长长的皮带以无形的速度运转起来。超出了这个环境范围,会是小麦、麦草,或者混沌;对于他完全是同样无二的。要是当地游手好闲的人问他叫什么,他便简短地回答:“司机。”
麦垛顶在天大亮的时候被揭去了;男人们于是各就所位,女人们爬上麦垛,工作开始了。农夫格鲁毕——或者,按他们所称,“他”——在这之前来到了,照他的吩咐苔丝在机器平板的位置上,紧挨着往机器里喂入麦子的男工,她的活是把伊茨·秀特递到她手上的每一捆麦子解开,伊茨排在她的下一个,却是在麦垛上;就这样喂入麦子的工人抓住麦子铺展在旋转的圆滚上,立刻就泻出了滚滚麦粒。
刚刚开动了一会儿,机器就绊磕了两下,那些厌恨机器的人心里高兴了。再度快速运转起来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机器才停了半个钟头;饭后再干起来,整个农场所有辅助人手都投入到了堆麦秸垛的劳动,在麦堆旁边堆起来。一顿仓促的点心他们是站着吃的,没有离开各自的位置,接着又干了两个钟头接近了吃饭的时候;那无情的轮子继续飞转,打麦机尖利的嗡嗡声震颤着靠近那旋转铁笼的人所有的骨髓。
大概是为了省钱的原因,这特殊的职位通常选一个女人来担任,格鲁毕选择苔丝有他的动机,她是解麦捆力气和敏捷二者兼备的最佳人手,而且又有耐力,这也许是真的。打麦机的圆滚,妨碍了说话,每当喂入麦捆固定的供应量短缺的时候,它倒增大了狂啸乱叫。由于苔丝和那喂入麦捆的男工不能扭扭头,所以她不知道恰在吃午饭之前一个男人通过了栅门悄悄地来到了田地里,站在第二个麦垛下看着这场景,尤其是看着苔丝。他穿着时髦的花呢衣服,玩弄着一根漂亮的手杖。
“那是谁?”伊茨·秀特对玛琳说,她起先是问了苔丝,可是后者没能听到。
“是谁迷恋的男人吧,我想是。”玛琳简短地说。
“我赌一个几尼[108]他是来追苔丝的。”
“哦,不是。最近跟在她屁股后头的是一个美以美会牧师,不是这样的花花公子。”
“唉,——那是同一个男人。”
“这同一个男人像布道的人吗?他一点儿不像。”
“他不穿黑外套和白领巾了,剃掉了连鬓胡子,可他完全是那同一个男人。”
“你真的这么想?那我告诉她。”玛琳说。
“不用。她很快就看见他了,拉倒吧。”
“好吧,我可觉得他不该一边讲道一边追求一个已婚妇女,尽管她的丈夫在国外,她,在某种意义上,像一个寡妇。”
“哦——他伤害不了她,”伊茨冷淡淡地说,“她铁了心爱他,要想动一动她的心,比拉出陷在泥坑里的大车还难。一个女人心眼一活泛就好了,可是老天爷,不管你怎么追她,怎么劝她,哪怕五雷轰顶,就是不管用。”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机器的旋转停止了;于是苔丝离开了她的岗位,她的膝盖被机器震动得那么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能走了。
性情善良的玛琳想,苔丝累到这样了,她要是发现她的来访者在眼前,可能就坏了她的胃口;玛琳想着引苔丝从麦垛远一点的那一边的梯子上下去,这时候那先生走上前来向上看了。
苔丝发出了又短又轻的一声“哦”,即刻又紧忙说:“我在这里吃饭——就在麦垛上。”
有时候,他们离家像这么远,他们都会这么做;可是今天刮着相当尖利的风,玛琳和其他人都下去了,坐在麦秸垛下。
那新来的人,的确是艾利克·德伯维尔,晚近的福音传教士,尽管他改变了服装和面貌,一眼就能看出那原本的人世享乐神气又明显地回来了。他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个他,在过去逍遥率性的装束下,苔丝最初认识的她的爱慕者、称作堂兄的人,又长了三四岁,差不多还是一样。决定了留在她原本待的地方,苔丝在麦捆中间坐下来,出了地上的视线,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一会儿,她听到了梯子上的脚步声,紧接着艾利克出现在麦垛上——现在是一个长方形的麦捆铺成的平台。他走过麦捆一声不吭地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苔丝继续吃着她简单的饭,她带来的一片厚煎饼。这时候另外一些干活的人全都聚在麦垛下,在那里松散开的麦秸构成了一个舒适的歇避所在。
“我又来了,你看。”德伯维尔说。
“你为什么这么来搅乱我!”她叫起来,责备的火焰从她的每根手指的指尖发射出来。
“我搅乱你?我想我倒可以问问你,你为什么来搅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