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恶奴“疤脸”王猛被当堂重判流放,乔永年本人被签发传票,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剧烈地撼动了石埭县内外。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这是数十年未见的“青天”奇闻,迟晏“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不胫而走,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都有人在兴奋又带着些许不敢相信地谈论着。西山坳赵大河的家人特意做了面“明镜高悬”的简陋牌匾,在衙门口长跪叩谢,被迟晏好言劝回。前来县衙申诉冤情或围观告示的百姓明显增多,虽然大多数人依旧心存畏惧,步履迟疑,但眼神中已不再全是麻木,多了几分探寻和希冀。
然而,在这看似民心振奋的表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危机四伏。
首先作出激烈反应的,自然是乔家。
乔永年本人并未到堂,只派管家乔福再次前来,态度依旧强硬,声称王猛等人所为乃是“私行”,与乔家无关,乔永年“偶感风寒”,无法应传,并暗示迟晏“初来乍到,不明本地实情,勿受奸人挑唆,酿成大错”。言语间的威胁之意,比上次更浓。
紧接着,县衙内部开始出现异动。
首先是迟晏安排“以工代赈”清理沟渠的工程,突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负责采买粮食蔬菜的小吏回报,市场米价“突然上涨”,且品质好的米粮“突然紧缺”,只能买到些陈米甚至掺沙的劣米。负责工具的铁匠铺也“恰巧”没了存货,修理工具需要“等些时日”。更蹊跷的是,参与劳作的二十名贫民中,有几人“家中突然有事”或“身体不适”,陆续告假,工程进度几乎停滞。显然,这是有人在背后施加压力,切断物资供应,并威逼利诱民夫。
与此同时,迟晏下令严查的常平仓账目,也遇到了更大的阻力。钱书吏推三阻四,账册总是“部分遗失”或“需要核对”,新的管理章程迟迟无法落实。而刑房那边,除了严书吏和他几个亲信,其他衙役对东山劫案、李猎户失踪案的调查,明显消极懈怠,外出走访能拖就拖,问询记录敷衍了事。
更令人警惕的是,坊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迟晏的谣言:有的说他年轻气盛,好大喜功,为博名声不惜构陷乡绅;有的说他与赵家“有旧”,故意借题发挥;甚至还有隐约的流言,将他与“结交匪类”、“意图不轨”等骇人听闻的词汇联系起来。这些谣言传播速度很快,显然有人在背后精心推动。
冯简这几日称病告假,但迟晏知道,他并未闲着。种种迹象表明,冯简与乔家乃至其他势力,正在加紧串联,试图通过内外施压、制造障碍、散布谣言等方式,迫使迟晏退让,至少是减缓其行动步伐,最好能让他知难而退,灰溜溜离开石埭。
这是预料之中的反扑。迟晏很清楚,自己动了乔家,便是动了以乔家为代表的地方豪强利益集团,也触动了与这些豪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县衙内部既得利益者。他们的反击,必然是全方位的。
但迟晏岂会轻易退缩?
他深知,此刻若显露出丝毫软弱或犹豫,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助长对方气焰,使自己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必须迎头痛击,以更坚定的决心和更强硬的手段,打破封锁,震慑宵小,并趁机分化瓦解对手!
首先,他拿“以工代赈”工程开刀。他不再通过户房小吏,而是直接让陈老仆带着两名可靠衙役,持他的亲笔手令和现银,前往城中几家信誉尚可的米行和铁匠铺,言明县衙采购,按市价现金支付,要求保证质量和供应。同时,他亲自去了一趟清理沟渠的现场,将仍在坚持的十余名民夫召集起来。
“本官知道,近日有人给你们施压,断你们生计,甚至威胁家人。”迟晏看着这些面有菜色、眼神惶恐的百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官在此承诺:凡坚持在此劳作、不惧威胁者,每日工钱加倍,三餐管饱,若有家人因此受到骚扰恐吓,可立即报官,本官为你们做主!若有人因畏惧而离开,本官也不怪罪,此前工钱照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石埭之弊,积重难返。本官欲为百姓做点实事,却有人不愿看到。这清理沟渠,看似小事,却关乎城中卫生,关乎疫病防治,更关乎官府是否言而有信,是否能保护为其做事之人!你们是愿意继续相信本官,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家温饱,也让这县城干净些?还是愿意屈从于那些见不得光的威胁,继续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民夫们面面相觑,有人低下头,有人眼中燃起火光。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忽然跪倒,哽咽道:“青天大老爷!小的……小的愿意跟着您干!小的家里娃都快饿死了,是老爷给的这份工,才让家里有了活气!他们……他们再吓唬,小的也不走了!”
“小的也不走!”
“我们信老爷!”
陆续有人表态。最终,仍有八名民夫愿意留下。迟晏当即兑现承诺,加倍发放了当日工钱,并让陈老仆安排可靠的伙夫,保证伙食质量。他同时暗中吩咐张虎,留意这八名民夫家附近有无异常,若有骚扰,立刻回报。
物资和人员问题暂时缓解,虽规模缩小,但工程得以继续,更重要的是,它发出了一个明确信号:新县令的决心,不会因封锁和威胁而动摇。
其次,迟晏开始着手整顿衙门内部。他没有直接动冯简,而是拿钱书吏开刀。他不再催促常平仓账目,而是突然下令,以“核查历年赋税征收情况”为由,要求户房将所有税粮征收的原始票根、底册,以及近年来所有“灾伤减免”、“逋欠豁免”的申请批复记录,全部调至二堂,由他和临时抽调的两个识字衙役进行抽查核对。
这一招,直接击中了户房乃至整个胥吏系统最敏感、最见不得光的核心——赋税征收中的种种“猫腻”。钱书吏吓得魂飞魄散,推说历年票根浩繁,且多有损毁遗失,整理需要时间。迟晏不为所动,只给他三天期限,并冷冷道:“若三日后,本官见不到该有的账册票根,或者发现其中有故意隐匿、毁损情事,便不是罚俸那么简单了。朝廷自有律法,追究起钱粮责任来,谁也担待不起!”
钱书吏冷汗涔涔地退下,他知道,这位县令大人是真的敢下死手查账的!那些东西若真被翻出来,牵扯的就不仅仅是仓粮亏空,而是无数人掉脑袋的罪名!他必须立刻去找冯简商量对策。
紧接着,迟晏对刑房的消极怠工也采取了措施。他将严书吏、张虎、赵小五等几个表现积极者单独召见,给予了明确鼓励和任务授权,并暗示,未来刑房人事可能会有“调整”。对于其他敷衍了事的衙役,他则当众严厉申饬,并宣布:即日起,所有外勤差役,每日需提交详细的工作记录和走访清单,由严书吏初审后,直接报他核查。凡记录不清、敷衍塞责者,第一次罚饷,第二次革职查办!
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出,县衙内部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张。许多原本观望、甚至暗中使绊子的胥吏,开始重新掂量。新县令不仅对外强硬,对内整顿也毫不手软,而且手段老辣,直指要害。跟着冯简和那些豪强,固然可能有油水,但风险也越来越大;而这位迟大人,虽然严厉,却似乎更讲规矩,也更……有手腕和魄力。一些人开始动摇。
就在迟晏雷厉风行地应对内外压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于深夜悄然来到了他的廨舍。
来人是县学那位仅存的老教谕,姓孙,年近七十,须发皆白,在石埭县学空有其名、苟延残喘多年,平日几乎被人遗忘。他拄着拐杖,由一个同样老迈的门生搀扶着,见到迟晏,颤巍巍就要下拜。
迟晏连忙扶住:“孙教谕年高德劭,不必多礼。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孙教谕老眼浑浊,却透着一丝清明与激动。他屏退门生,压低声音,对迟晏道:“老朽……老朽在石埭教书育人一辈子,眼见此地文教凋零,民生困苦,豪强横行,官府……唉,心如死灰久矣。直到大人到来,不畏□□,为民做主,老朽……老朽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老朽此来,非为别事。是想告诉大人,乔家之事,绝非孤例。那乔永年与闵德昌、刘癞子三人,表面虽有竞争,实则暗通款曲,利益交织。大人动了乔家,闵、刘二人绝不会坐视,冯县丞……恐也牵涉其中。大人需万分小心。”
“此外,”孙教谕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纸张发黄的手抄册子,“此乃老朽平日记下的,关于石埭近年一些异常之事,包括几次可疑的货物流转、几桩不了了之的人命官司、以及县衙某些胥吏与三家往来的蛛丝马迹。老朽人微言轻,又无实据,只能暗自记下。今日交与大人,或能有些许用处。”
迟晏郑重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纸张,更因为其中承载着一位老读书人多年的观察、良知与期盼。“孙教谕高义,本官铭记于心。此册,或为破局关键。”
孙教谕摇头:“只盼大人能涤荡污浊,还石埭一个朗朗乾坤,让此间孩童,能有书声可闻,让黎民百姓,能得安居乐业。老朽……死亦瞑目矣。”
送走孙教谕,迟晏连夜翻阅那本手记。其中内容虽然琐碎,有些甚至是道听途说,但拼凑起来,却勾勒出乔、闵、刘三家在石埭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以及他们通过控制水陆运输、垄断特产收购、放贷盘剥、甚至可能涉及私盐、人口贩卖等非法勾当的大致轮廓。冯简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在与三家“协调”事务的记录中。
这本手记,价值极大!它不仅提供了更多调查线索,更重要的是,它证实了迟晏之前的许多判断,也让他对对手的了解更加深入。
天快亮时,迟晏合上手记,眼中没有丝毫疲惫,只有更加明亮的光芒。
对手的反扑虽然凶猛,但自己的应对也已展开。物资封锁被部分打破,衙门内部开始分化,民心初步争取,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孙教谕这样深藏民间的有识之士的暗中支持,以及这份宝贵的手记。
接下来,他要利用乔家案引发的震动,进一步扩大战果。一方面,要对乔永年施加更大压力,迫使其到案,至少是逼其做出更大反应,露出更多破绽。另一方面,要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分化闵家和刘癞子,不能让他们铁板一块。同时,继续深挖东山劫案和李猎户失踪案,争取与豪强相关的实质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