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接下孙教谕的手记,如同握住了一柄窥探石埭黑暗角落的钥匙。他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依据手记内容行动,而是将其作为重要的背景资料和线索库,与自己已有的调查相互印证,并指引下一步的方向。
当前最紧迫的,仍是应对来自乔家及其同盟的反扑,并利用乔家案造成的威慑效应,进一步撬动石埭固化的权力结构。
他首先加强了对乔永年的压力。既然乔永年称病拒不到堂,迟晏便以“案情重大,主犯在逃”为由,行文上报池州府衙,详述乔家恶奴伤人抢劫一案的人证物证及审理结果,并言明乔永年“托病抗传,藐视公堂”,请求府衙协助督促或授权采取进一步措施。同时,他下令将乔家在城西货栈继续查封,清点所有货物,并派衙役在乔宅外“巡逻”,名为维持秩序,实为施加心理压力,切断其部分对外联系。
这一举动,无疑是将矛盾公开化、升级化。府衙的态度至关重要。迟晏知道,以吴知府之前的做派,多半会和稀泥,甚至可能反过来压自己。但他必须这么做,一来是程序需要,二来也是试探府衙底线,三来,给外界尤其是另外两家和县衙内部观望者一个信号:他决心坚定,不惜将事情闹大。
果然,数日后,府衙的回文到了,语气含糊,既肯定了迟晏“依法办案”的精神,又强调“地方乡绅,关乎稳定,宜加安抚,慎重处置”,要求迟晏“妥善调解,勿使事态激化”,并派了一名姓何的推官前来“了解情况,协助调解”。
这基本在迟晏预料之中。府衙既不想担责任,也不愿得罪可能有过某种联系的乔家,于是派个中间人来和稀泥。
迟晏不动声色,恭敬地接待了何推官。何推官是个老官僚,说话圆滑,先是对迟晏年轻有为、勇于任事表示赞赏,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谈“地方安宁”、“乡绅体面”、“以和为贵”,暗示乔家在本县乃至府城都有些影响,若能令其“认错赔偿,息事宁人”,对迟晏的官声和前途都更为有利。
迟晏耐心听完,然后平静地出示了案卷、证词、物证,以及赵大河仍旧卧床的伤情记录。他道:“何大人明鉴,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绝非寻常纠纷。乔家恶奴行凶,情节恶劣,主使乔永年抗传不到,藐视国法。下官依法办理,若因乔家有些许势力便法外容情,则国法威严何在?官府公信何存?日后石埭百姓,谁还信官府能为民做主?下官并非不愿调解,然调解需在依法基础上。乔永年若真有意和解,首先应到案说明情况,承担应有责任,赔偿伤者,悔过自新。否则,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徇私。”
他态度不卑不亢,道理摆得清楚,将“依法办事”的大帽子扣得严严实实。何推官一时语塞,他本是想来当和事佬,没想到这年轻知县如此强硬,且句句占着法理。他掂量了一下,觉得这浑水不好趟,便改口道:“迟大人所言亦有理。本官此番前来,主要是了解实情,回禀府尊。既然案情如此,那……那便依律办理吧。只是还望迟大人注意方式方法,莫要激起太大波澜。”说完,便匆匆告辞,回去复命了。
打发走了府衙的和事佬,迟晏知道,乔家短期内难以从官方渠道施压让自己让步。那么,他们的反击可能会更加阴险和直接。
果然,接下来几日,针对迟晏个人的谣言愈演愈烈,内容也更加恶毒,甚至开始影射其出身、品行,以及“与民争利”、“收买人心,图谋不轨”。同时,县衙内一些原本动摇的胥吏,似乎又受到了某种“敲打”或“许诺”,重新变得消极起来,尤其是户房的钱粮账目,拖延得更厉害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陈老仆暗中汇报,留在“以工代赈”工程上的那八名民夫,家中陆续收到匿名恐吓信或遭到地痞流氓的“警告”,虽然暂时还未发生实质性伤害,但恐惧气氛蔓延,已有两人顶不住压力,再次告假。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迟晏孤立、困死。
面对这种局面,迟晏决定改变策略,从一味强硬对抗,转为刚柔并济,重点分化瓦解。
他首先从县衙内部入手。他再次召见严书吏、张虎、赵小五等核心人员,给予更明确的信任和授权,将孙教谕手记中与刑案、治安相关的部分线索,交由他们秘密调查,并允诺,若查实有功,未来必予重用提拔。同时,他通过陈老仆,暗中接触了几个在户房、工房任职多年、但性格相对耿直或家中负担重、对现状不满的低级书吏,以“了解实务”为名,与他们闲谈,倾听他们对县衙积弊的看法,并不经意间透露自己整顿吏治、改善民生的决心,以及未来可能对有功、守规之人的“奖掖”。这些话,如同种子,撒入了一些人心中。
对于外面针对他个人的谣言,他没有公开驳斥,那只会越描越黑。而是让陈老仆和张虎等人,在街头巷尾、茶棚酒肆,以“听说”、“据说”的方式,散播另一些消息:比如新县令如何自掏腰包为伤者治伤、如何严惩勒索胥役、如何顶住压力查办乔家恶奴、如何为贫民提供活计等等。用具体的事实,去对抗模糊的污蔑。同时,他加大了对那几个坚持在“以工代赈”工程上的民夫及其家庭的保护,让张虎带人增加在其家附近的巡查,并公开宣称,凡威胁迫害为官府做事者,一经查实,与行凶同罪!此举虽不能完全杜绝骚扰,但至少表明了态度,稳定了人心。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分化闵家和刘癞子。根据孙教谕的手记和已有调查,乔、闵、刘三家虽然勾结,但并非铁板一块,在利益分配、势力范围上亦有矛盾。乔家主要控制城西及部分茶山竹木;闵家盘踞东山及东北山区,以茶山、林地和高利贷为主;刘癞子则把持南边通往青弋江的陆路及码头,兼做货运和某些“灰色”生意。三家互有竞争,尤其在货物运输、收购定价上常有龃龉。
迟晏选定的第一个分化目标,是刘癞子。因为刘癞子看似凶悍,实则是三家中最“商人”气的一个,更看重实际利益,且他的势力范围与迟晏目前着力最深的东山、乔家案关联相对较小,可能顾忌也少些。
他没有直接找刘癞子,而是让陈老仆通过码头上的老关系,给刘癞子递了个话,大意是:知县大人知道刘掌柜在码头经营不易,也知码头对石埭货物进出的重要性。如今县衙有意整顿治安,疏通商路,未来或有些许合作之处。只要刘掌柜守法经营,不涉不法,官府自然乐见其成,甚至可探讨如何让码头货运更顺畅、更公平,惠及所有商民。但若有人想趁乱生事,或与某些“不法之徒”沆瀣一气,干扰官府办案,阻挠民生改善,那便是自绝于朝廷法度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有拉拢,也有警告,更暗示了乔家就是“不法之徒”。同时,只谈“码头经营”、“商路疏通”,避开敏感问题,给双方都留了余地。
消息递出去后,刘癞子那边暂时没有回应,但据码头眼线回报,刘癞子手下的人近来对县衙衙役的巡查不再像之前那样公然挑衅,对往来商船的“盘剥”也似乎“规范”了些许。这是个积极的信号。
至于闵家,迟晏暂时没有直接接触。闵德昌此人,据手记描述,比乔永年更阴沉,手段也更狠辣,控制欲强,在东山根基更深。直接接触风险大,容易打草惊蛇。迟晏将重点放在继续深挖东山劫案和李猎户失踪案上,这两案都与闵家脱不开干系。他严令严书吏,加快对“疤脸”与闵家关系的秘密调查,并设法寻找李猎户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相信,只要打开闵家这个口子,收获可能比乔家更大。
就在迟晏多管齐下,应对分化之际,一个意外的机会送上门来。
这日,那位曾来告状的西山坳老秀才,带着几个村民,又来到县衙。这次不是告状,而是代表西山坳及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送来一份“万民伞”……当然,以他们的能力,只能是几十户人家联名的一幅粗布,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名字和红手印,表达对迟晏“为民做主、惩治恶霸”的感激之情,并恳请青天大老爷继续庇护乡里,他们愿为大人立长生牌位。
东西虽简陋,情意却重。迟晏亲自到衙门口接受,并对聚集而来的百姓发表了简短的讲话,重申自己“为民请命、执法如山”的决心,鼓励大家如有冤屈,依法申诉,不必惧怕恶势力。
这件事本身不大,但其象征意义和传播效果却极强。它公开表明了部分百姓对迟晏的支持,也间接回击了那些关于迟晏“不得民心”、“构陷乡绅”的谣言。更重要的是,它让那些仍在观望、犹豫的胥吏和百姓看到,新县令并非孤立无援,他有实实在在的民心基础!
果然,此事过后,县衙内一些低级胥吏的态度似乎又有了微妙变化,做事虽仍谨慎,但拖延敷衍的情况有所减少。坊间关于迟晏的正面议论也开始增多。
迟晏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对户房施压。他不再催促全部账目,而是点名要调阅去年和今年春季,与乔家、闵家、刘家相关的所有税粮、商税缴纳记录,以及县衙给予这三家的任何“便利”或“减免”批文。这一要求更加具体,也更具针对性。钱书吏再也无法以“浩繁”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去整理,但可以想见,其中必然“缺失”严重。
迟晏不在乎他交上来的是什么,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就是要让钱书吏和其背后的冯简知道,他已经盯上了这三家的税务问题,这是比伤人案更致命、更能牵连广泛的突破口!
一时间,石埭县内风云诡谲。迟晏以乔家案为支点,左冲右突,刚柔并济,对内整顿分化,对外威慑拉拢,虽然步步惊心,阻力重重,却也将原本铁板一块的反对势力,撬开了一道缝隙,让自己在石埭这片泥沼中,终于站稳了脚跟,并开始积聚反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