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之行后，石埭的局势在迟晏眼中呈现出愈发清晰的图景：乔家虽受挫但根基未损，困兽犹斗；闵家如盘踞深山的毒蛇，阴险难测，私盐嫌疑使其危险倍增；而看似凶悍实则重利的刘癞子，或许是可以撬动的支点。县衙内部，冯简依旧装病蛰伏，但暗中的掣肘与串联未曾停歇；胥吏们则在观望与摇摆中，部分人因迟晏的强硬与乔家案的威慑而有所收敛，但整体惰性和旧习难改。
迟晏深知，自己不能同时与所有势力为敌。必须集中力量，重点突破。乔家案已立威，但后续追查乔永年及深挖其与闵家、县衙的勾连，需待时机。闵家私盐线事关重大，但证据难觅，强攻易遭反噬，且可能打草惊蛇，惊动整个利益网络。眼下，相对容易下手、且能切断闵家甚至乔家重要财路和外联通道的，便是刘癞子控制的码头。
若能掌控或至少有效影响码头，不仅可监控闵家可疑货流，获取证据，还能在经济上卡住豪强的脖子，更能向外界展示县衙对关键流通节点的控制力，进一步震慑宵小，争取民心。同时，通过与刘癞子的接触或博弈，或许能分化三虎联盟，甚至将其争取为某种程度的“合作者”或“中立者”。
然而，刘癞子盘踞码头多年，手下亡命徒众多，与江湖、商界乃至官府皆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绝非易与之辈。直接硬碰硬，县衙目前的力量未必够用，且易引发激烈冲突，造成地方动荡，给冯简等人以口实。
迟晏决定，智取为上。他要利用刘癞子商人逐利、畏惧官府的心理，以及三虎之间固有的矛盾，设计一个局，迫使刘癞子要么合作，要么至少保持中立，并逐步将码头纳入县衙的有效监管之下。
他再次通过陈老仆的码头老关系，给刘癞子递去了更明确的信息：知县大人有意整顿码头秩序，清除不法，保障合法商旅，并准备在码头设立“巡检司”，派驻衙役，核查货物，征收应缴商税，以充实县库，用于地方建设。但同时，也承诺，只要码头经营合规，县衙不会无故刁难，甚至会优先考虑与“守法商户”合作，改善码头设施，提高货运效率。
这消息半真半假，既有威胁，也有利诱。关键是要让刘癞子感到，新县令是认真的，且有能力给码头带来麻烦，但也不是一味蛮干，留了合作余地。
消息递出后，刘癞子那边依旧没有直接回应，但码头上的气氛明显更加紧绷。刘癞子手下对往来船只的盘查似乎“规范”了些，但暗中盯梢县衙动向的人多了。同时，坊间开始流传，刘癞子对乔家出事“颇有微词”，认为乔永年“做事不密，连累大家”，对闵家近日货物频频被“骚扰”也“不甚关心”。
这些迹象表明，刘癞子在观望，在权衡，三虎之间的关系并非铁板一块。迟晏的第一步心理施压，初步见效。
接着，迟晏开始着手准备“码头巡检司”的“架子”。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从衙役中挑选了五名家境相对清白、无劣迹、且对现状有所不满的年轻人，由张虎、赵小五带领，进行简单的队列、核查、记录训练，并制作了几面“石埭县码头稽查”的简陋旗帜和一批空白验货单。同时，他让工房做了一个简单的方案：在码头入口处搭建一个木棚，作为临时稽查点，所需木材人工，就从“以工代赈”的民夫中抽调，工钱照付。
这个“架子”一摆出来，虽然还没真正派驻码头，但风声已经传开。刘癞子坐不住了。他可以不理会口头警告，但不能无视县衙真的在码头眼皮底下建起一个官方稽查点。那将意味着他的独立王国被撕开缺口，权威受到直接挑战，而且未来货物查验、税收征收都将变得不可控。
就在木棚开始搭建的第三天晚上，刘癞子终于派来了使者——不是管家，而是他一个得力的副手，姓胡，因脸上有块烫伤疤，人称“胡疤子”，负责码头具体运营。
胡疤子在陈老仆的引见下，于县衙一处僻静的厢房见到了便服的迟晏。此人四十多岁，精干中透着油滑，见面先拱手：“小的胡勇，奉我家刘爷之命，特来拜见县尊大人。刘爷近日身体不适，未能亲至，还望大人海涵。”
“胡管事不必多礼。”迟晏淡淡道，“刘掌柜遣你来，有何见教？”
胡疤子赔笑道：“不敢当。刘爷听闻大人欲在码头设点稽查，整顿秩序，心中甚是赞同。码头鱼龙混杂，确需官府震慑宵小，维护公平。只是……”他话锋一转，“码头事务繁杂，往来商船众多，若骤然设卡严查，恐惊扰商旅，影响货运，于本县商贸民生恐有不利。刘爷经营码头多年，熟悉情况，手下也有些得力人手。刘爷的意思，不如由码头这边出人，协助县衙维持秩序，核查货物，该收的税，一定按章缴纳，绝无隐瞒。如此一来，既全了大人的政令，也不至影响码头运转，两全其美，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话说得漂亮，核心意思却很清楚：想设卡？可以，但必须用我的人，由我来“协助”，实际上是把稽查权变相抓回自己手里，至少是共管，避免县衙直接介入。
迟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刘掌柜有心了。不过，官府设卡稽查，乃朝廷法度，岂能假手私人？码头出人协助，本官欢迎，但主导权必须在县衙。稽查人员需由县衙指派、训练、管理，码头方面可派熟悉情况者从旁协助、提供便利。至于税收，必须由县衙胥吏当场核定、开具正式□□、统一入库，杜绝中间盘剥、中饱私囊。”
他顿了一顿，看着胡疤子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道：“当然，本官也知码头经营不易。只要合规守法，县衙自然不会无故刁难。甚至，本官可承诺，若码头方面积极配合，未来县衙若有修缮码头、疏浚河道、改善仓储等工程，可优先考虑与码头合作。此外，对于检举走私、提供不法线索者，县衙还有奖励。”
这是典型的“大棒加胡萝卜”。坚持官府主导权，但也给出合作前景和实际利。
胡疤子眉头紧锁，显然这个结果与刘癞子的预期有差距。他试探道：“大人，并非小的推脱。只是码头情况特殊，三教九流汇聚，若全由县衙生面孔坐镇，恐难以服众，甚至可能引发冲突。刘爷也是为大人着想，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冲突？”迟晏语气转冷，“本官依法设卡，维护的是朝廷法度，保障的是合法商旅。若有宵小敢对抗官府，冲击稽查，那便是谋逆造反！本官身为知县，保境安民，剿匪平乱，正是职责所在！届时，莫说几个码头混混，便是背后指使之人，也难逃法网！”
他盯着胡疤子，一字一句道：“胡管事，你回去转告刘掌柜，本官整顿码头之决心，不容置疑。合作，则共赢；阻挠，便是与官府为敌，与石埭百姓为敌！何去何从，请他三思。三日后，本官希望听到刘掌柜明确的答复。届时若无答复，或答复不能令本官满意，县衙稽查点将如期设立，一切依法办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转圜余地。胡疤子脸色难看，只得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