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书吏等人衔命而去，如同几滴水珠汇入东山苍茫林海，悄无声息。
迟晏坐镇县衙，心神却早已飞越重重山岭，系于那片危机四伏的后山禁地。他知道，此番搜查，无异于虎口拔牙，火中取栗。成功，则闵家倾覆在即；失败，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打草惊蛇，让闵德昌彻底隐匿，甚至招致疯狂报复。
他表面如常处理公务，听取码头稽查点孙不二的例行汇报，批复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甚至特意召见了称病的冯简，询问其对近期县务的看法。冯简脸色有些苍白，但应对依旧滴水不漏，只是眼神深处难掩一丝焦躁与探究。迟晏只作不知，温言勉励一番，便让其退下。
他在等，等严书吏的消息，也在等刘癞子那边的反应。
陈老仆依计将闵家庄后山“异动”及可能“灭口”的风声，以一种看似无意闲谈的方式，递到了孙不二耳边。当日下午，孙不二便以“商议码头税则细则”为名，亲自来到县衙求见迟晏。交谈中，他言语间多次提及码头近来“人心浮动”，有些“老伙计”不明不白不见了踪影，担忧“不法之徒”铤而走险，祸及码头安定，并委婉询问县衙对东山治安是否有加强举措的打算。
迟晏听出弦外之音，只道：“东山乃石埭辖境，治安自有本官担待。码头既已配合官府，合法经营，便受官府庇护。刘掌柜但放宽心，只要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宵小之辈，不足为虑。”话中既给了定心丸，也暗含了“行得正坐得端”的敲打。
孙不二唯唯告退。不久，码头那边便传来消息，刘癞子加派了人手护卫货栈和私宅，对往来人员的盘查也更加严厉，尤其对来自东山方向或与闵家有瓜葛者，近乎刁难。显然，闵家“灭口”的风声，确实刺痛了刘癞子敏感的神经。
与此同时，严书吏那边的行动，却在沉默中艰难推进。
按照计划，他们避开闵家庄正面，绕道险峻的野猪岭，在两位老猎户的引领下，如同猿猴般攀援跋涉，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后山深处。此处林木遮天蔽日，藤蔓纠缠，地势崎岖，毒虫出没，几乎无路可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
“严头儿，这味道……好像就是那晚顺风飘来的。”张虎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严书吏点点头，示意众人提高警惕，沿着焦味飘来的方向，小心搜索。
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崖壁下，发现了第一处痕迹。那是一片明显被匆忙清理过的空地，地面有新翻动又简单伪装的泥土，周围散落着未烧尽的布片和木炭。扒开浮土，下面是一层混合着灰烬和焦黑碎骨的浅坑，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两个老猎户脸色发白，低声说这不像寻常焚烧垃圾。
“灭口埋尸……”赵小五咬牙道。
严书吏面色铁青，让众人仔细搜索周围，看有无遗漏物品或标记。在一丛被压折的灌木下，张虎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环，似乎是某种箱笼的提手。
继续深入，焦糊味时有时无，指引着方向。他们又陆续发现了几处较小的焚烧点，以及一条被匆忙踩踏后又用枝叶掩盖的小径。顺着小径，他们来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这里三面环崖，入口被藤蔓和乱石半掩，若非有意寻找，极易错过。
山坳内景象令人心惊。地面遍布杂乱的车辙印和脚印，中央有一片巨大的、被烧得漆黑的痕迹，残留着大量无法辨认的灰烬和熔融扭曲的金属残片。空气中除了焦臭，还隐约有一种刺鼻的、类似硝石又混合着别的气味。
“这……这像是烧毁了大量的……东西。”一个老猎户颤声道，“看这车印，得多少车才能拉来……”
严书吏蹲下身，捻起一点灰烬仔细查看，又用刀尖拨开一片熔凝物，下面似乎压着些未曾烧透的、灰白色的结晶颗粒。他小心地取了一些，用油纸包好。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集中销毁证据的地方。”严书吏站起身，环视四周，“看规模，毁掉的东西非同小可。但这么短时间，不可能烧得彻底，也不可能全部运走掩埋。这附近，一定有来不及处理或者他们认为足够隐蔽的藏匿点！”
众人分散开来，在崖壁、石缝、树根处仔细搜寻。赵小五眼尖，在一处藤蔓特别茂密的崖壁底部，发现了一条被刻意用石块和泥土堵塞、但边缘仍有新鲜刮擦痕迹的狭窄缝隙。
“头儿！这里有古怪！”
严书吏赶来，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搬开堵门的石块和泥土。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暗缝隙显露出来，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和隐约腥气的气流从深处涌出。
“是山洞？还是矿洞？”张虎举起准备好的简易火把，点燃，试探着向里照去。火光摇曳，照亮了前方一小段粗糙开凿的岩石通道，向下倾斜，深不见底。
“我先进去看看。”张虎说着，便要往里钻。
“等等！”严书吏拦住他，侧耳倾听片刻，洞内除了风声呜咽，并无其他动静。“小心有机关或者毒气。把火把举高些，我们一个一个进，保持距离，注意脚下和头顶。”
他率先弯腰钻入，张虎举着火把紧随其后，赵小五和另一名衙役跟上，两名老猎户留在洞口把风。
通道起初狭窄低矮，行进了约莫十余丈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极为宽敞的地下洞穴！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但依稀可见洞穴四壁有明显的人工修整痕迹，地面平整，残留着一些木架、陶罐碎片和散落的绳索。空气中那股奇特的刺鼻气味更加明显，混杂着尘土和一种……淡淡的咸腥味。
“盐？”张虎吸了吸鼻子，不确定道。
严书吏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洞穴深处一堆用油布覆盖、但边缘露出棱角的物体吸引。走过去掀开一角，火光照耀下，赫然是码放整齐的麻袋！麻袋质地与河滩所见极为相似，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割开一个小口，伸手探入，抓出一把灰白色、略带潮气的颗粒，在火光下仔细辨认。
“是粗盐。”严书吏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激动，“未经官坊提炼的私盐！”
果然！闵家后山，竟藏着一个私盐的储存点！昨夜匆忙销毁的，恐怕是加工工具、账册或其他更直接的罪证，而这些来不及运走的盐，或许是因为数量太多，或许是想留作后用，被暂时藏在了这里！
“快，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赵小五等人也兴奋起来，分散搜索。
他们在洞穴另一侧，发现了几处简陋的土灶和残破的滤池、煮锅，显然是私盐的粗加工点。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生锈的铁镐、背篓等工具。
就在众人以为收获仅止于此时，走在最前面的张虎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头儿！这边……这边有死人！”
严书吏心头一凛，快步过去。只见在洞穴一个最阴暗的角落，一堆乱石旁，蜷缩着两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骸！尸骸衣着破烂，身上有多处伤痕，尤其是颈部，有明显勒痕或割伤。从腐烂程度看，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两个月以上。
“会不会是……李猎户？”赵小五声音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