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陈述与那些模糊的影像、矛盾的数据以及士兵们充满主观色彩的目击报告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团难以厘清的迷雾。
技术军官皱着眉头,在记录上写写画画,显然并不满意,但也无法从迟晏这里得到更清晰的解释。
卡尔森少尉全程沉默地观察,偶尔插话一两个尖锐的问题,试图捕捉迟晏话语中的矛盾或闪烁之处。但迟晏的情绪和反应始终保持着一种“合理”的混沌和疲惫,让他的试探如同打在棉花上。
评估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心理医师给出的初步意见是“经历重大创伤事件后,存在一定程度的应激障碍和记忆模糊化,情绪基本稳定,需进一步观察”。技术军官的意见是“战斗过程存在多处无法合理解释的疑点,但与驾驶员当前陈述的混乱状态及机甲最终损毁程度结合,不排除极端情境下的偶发巧合与数据记录失真”。卡尔森少尉没有当场给出意见,只是收走了所有记录副本。
迟晏被允许在医疗官的陪同下,在医疗区有限范围内活动。他“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大部分时间依然待在病房或阅览室,继续通过信息终端默默学习。
第七天,一个意外的访客到来。
来人身穿熨帖的学院常服,身材高大,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傲气与浮躁。根据原主记忆,这是霍克·文森特,同年级另一个著名的纨绔,家世显赫,平时与原主算是“酒肉朋友”,一起逃课、玩乐、欺凌弱小,但在涉及利益或风头时,又互相攀比、暗中较劲。
“迟晏!你小子命真大!”霍克走进病房,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但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嫉妒?“听说你差点死在虫子堆里?还搞出了点动静?”
迟晏靠在床头,脸上露出原主惯有的、混合着虚弱和强撑的倨傲表情:“哼,几只臭虫子而已。本少爷福大命大。”他模仿着原主的口吻,语速稍慢,显得中气不足。
“福大命大?”霍克拉过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压低声音,“我听到的可不止这些。有人说你那台破训练机,最后冲进B区的时候,样子虽然惨,但动作……啧啧,可不太像你平时那熊样。还有人说,C区深处死了只‘金纹撕裂者’,怀疑跟你有关?”
迟晏心里冷笑。消息传得倒快,而且明显经过了加工和揣测。他脸上适当地露出恼怒和一丝慌乱:“放屁!谁在乱嚼舌根?老子当时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哪管什么金纹银纹!机甲都快散架了,能爬回来就是老天爷开眼!肯定是那帮泥腿子自己没本事,看我活着回来就瞎编!”
他的反应——暴躁地否认,将传言归咎于他人的嫉妒和污蔑——完全符合原主死要面子、推卸责任的性格。
霍克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没发现明显的破绽,反而觉得这反应很“迟晏”。他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一点,拍了拍迟晏的肩膀:“行了行了,我就随便问问。你能活着回来就好,不然下次去‘蓝调’喝酒少个人,多没意思。”他口中的“蓝调”是他们常去的一家高端娱乐会所。
他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学院里的八卦,哪个教授又发火了,哪个平民学员又出了丑,最近新出了什么昂贵的悬浮车款式等等。迟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偶尔露出感兴趣或鄙夷的神色,完美扮演着一个劫后余生、心思却依然浮在表面的纨绔。
临走前,霍克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你老爹那边肯定急坏了。通讯恢复后,估计很快会联系你。这次事情闹得不小,学院和军方都要给个说法。你……自己心里有点数。”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迟晏一眼,转身离开了。
迟晏看着重新关上的门,眼神微冷。
霍克的到来,不仅仅是为了“探病”。他是来打探虚实的,看看这个“废物”朋友是不是真的走了狗屎运,还是隐藏了什么。他话语里透出的信息也表明,关于C区发生的事情,已经在幸存的学生和部分军官中小范围流传,并引起了不同的猜测。父亲那边,也即将介入。
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
当天傍晚,预料之中的通讯请求接入病房的信息终端。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面容威严、鬓角微白、穿着考究便服的中年男子。他坐在一间装饰华丽、摆满了矿业标本和星图的书房里,眼神锐利,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正是灰岩星领主,迟晏·洛威尔的父亲,凯恩·洛威尔。
“父亲。”迟晏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露出原主在面对父亲时惯有的、混合着畏惧、依赖和一丝不耐烦的复杂表情,声音也低了几分。
凯恩·洛威尔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审视着屏幕另一端的儿子。目光在迟晏苍白的脸色和病号服上停留了片刻。
“卡尔森少尉的初步报告,以及学院转发的战情简报,我都看过了。”凯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能活着,是洛威尔家族的运气。”
迟晏低下头,没吭声,像是默认了这只是运气。
“但报告里提到的一些……疑点。”凯恩话锋一转,语气稍稍加重,“关于你的机甲操作,关于那只被击杀的精英虫族,关于你精神力的短暂异常波动。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比向那些军官更详细的解释。”
他在施加压力,试图从儿子这里得到更“真实”的情况。
迟晏抬起头,脸上露出与原主如出一辙的、带着委屈和烦躁的表情:“父亲!连你也不信我吗?我真的不知道!当时都快吓死了!机甲根本不听使唤,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躲开了,怎么就跑出来了!那些当兵的自己没本事,就会疑神疑鬼!还有那什么精神力,医生都说可能是吓出来的毛病!”
他语速加快,显得激动又委屈,完全是一个被反复质疑后恼羞成怒的纨绔子弟。
凯恩·洛威尔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他对自己儿子的德行再清楚不过,胆小、无能、好逸恶劳。但正因如此,报告里那些矛盾之处才更显诡异。是绝境下真的爆发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次袭击事件影响很大。”凯恩没有继续追问细节,转而说道,“‘先锋号’受损严重,伤亡不小。联邦和学院都会进行深入调查。你作为幸存者,又是……我凯恩·洛威尔的儿子,必然会受到更多关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已经打点过关系,调查的方向会尽量朝着‘意外’和‘极端环境下的个体应激反应’引导。你记住,无论如何,咬定你刚才的说法。恐惧,混乱,本能,运气。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吗?”
“明白了,父亲。”迟晏低声应道,心里却明白,这位父亲并非完全相信儿子的说辞,但他选择用权势将疑点暂时压下去,维持表面的“合理”。这既是一种保护,也可能是一种……观望。
“好好‘养伤’。”凯恩最后说道,语气稍微缓和,“等你回到学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这次的事情,未必全是坏事。至少,你活着回来了。”
通讯结束。
屏幕暗了下去。
迟晏独自坐在病房里,窗外的模拟星空图缓缓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