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旁停着一辆安车,苻洵经过时,车里传出一声呵斥:「三十好几的人,没个正形!」
苻洵吓得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花丢出去,忙挺直脊背丶屈膝稽首:「微臣苻洵,拜见陛下万岁!」
苻沣伸手拉开车帘,弯腰探身,苻洵忙上前扶着他。一上手,苻洵心头便是一惊——
轻,太轻了。
他的手臂筋骨突兀,蒙着一层苍白脆弱的皮,青紫色血管在皮下无力涌动。伊河边吹来夏风,暑热之中羼进丝丝凉意,他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急促咳嗽。
苻洵顷刻明白了他为何一直坐在车里。
大半年不见,他居然衰老虚弱至此。
兕儿和苻阙忙跑过来,一人倒热水丶一人递帕子。
「从去年四月,南翊攻进洛京起,父王每天休息不足三个时辰,饭食也减半」,兕儿一边替苻沣擦汗,一边幽幽叹息,「荣国腹背受敌不说,还要想法设法到处搜刮,两支骑兵的粮草啊……」
「难关已渡,无需赘言」,苻沣唇角绽出笑意,看着苻洵,「你眼光还不错。」
苻阙愤慨道:「那些南翊人太可恶了!父王何必……」
「现在只有一个翊,哪还分什么南北?」兕儿截口打断他,看向正从画舫款款走来的承贇一行人,「现下摄政的褚后是纯善之人,陛下才会与之建交。」
苻沣瞥了两个孩子一眼,没说话,由苻洵搀扶着迎向承贇。
远远地,承贇单膝下跪丶施礼道:「外臣元承贇,拜见建宁陛下!」他的动作落落大方,泰然自若,仿佛去年以国君身份与苻沣同登高台的,是另一个人。
入亭之后,苻洵很自然地坐到苻沣右侧,替所有人斟茶倒水。
承贇瞄了一眼如此乖顺的苻洵,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又望向苻沣丶有些感怀:「据外臣所知,本次只是邀请赴宴,就算是盟约丶以平等邦交的礼数,并不需要陛下亲自去阊江……」
「我不去阊江,阿洹和景相去」,苻沣淡淡笑了,「我去阳华山看看阿萱,再给阿晴扫扫墓。」
承贇心念一动,笑道:「我也有八九年没回过升阳,正好去看看四叔和大哥。这儿近得很,来回两天时间,误不了赴宴。」
苻洵莫名尴尬,四下打量,想寻个人来斟茶,自己伺机溜走。苻沣却转向他,平静地说:「阿洵也一起来吧。」
。
多场战火洗礼,繁华锦绣的旧翊都草木深青,丰饶富庶的翊东粮仓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苻沣揭开车帘,望向满目疮痍,疲惫的双眸涌出泪水,颤声吟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景樊似有所感,悲声续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承贇心绪纷乱,挤出一个微笑,温声宽慰:「外臣曾有幸与褚后共事,陛下柔德安众丶守礼好义丶不喜杀伐,她若执政,两国应有数年和平。」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苻洹将目光投向苻洵,似笑非笑。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承贇却似想起什么,盯着苻洵笑了:「外臣听说——褚后陛下似乎与苻将军有些许……过节?」
姓元的都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苻洵赶紧表态:「彼时两国对立,褚后为国孤身犯险,实乃女中豪杰,外臣虽险遭不测,仍对其……敬佩至极!」
想了想又补充:「还望太尉与承贇殿下此次觐见,替末将转达龙骧军众将士感激之情。」
苻洹顿时肃然起敬丶收回目光,苻沣又开始似笑非笑打量苻洵。
苻洵快窒息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开始思考脱身之法。却听承贇欣然道:「外臣果然没看错,苻将军心胸开阔丶不拘小节丶伟丈夫也……」
苻沣眼里玩味越来越浓,苻洵十分想马上跳车。
承贇显然不太懂这三兄弟暗流汹涌,慨然道:「说起来,我那位四婶更是成仁取义的人,虽说她捅了苻将军七刀……实际上也是没法子,她原本想尽量减少那场战争的伤害,还险些将自己性命搭进去。」